第19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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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桃忐忑不安地搓着双手,眼珠子不受控制地左右溜溜转,看着一个个精乖的守门的侍卫目不斜视,自己坐的这辆车也顺利地驶出了红漆的大门,再看看马上的王爷,依旧是气定神闲,她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小桃心里叫苦不迭。任她怎么样也想不到,殿下突然改变心意见王爷,竟然只为了一个理由——出宫。

  不知殿下是怎么说的,总之王爷答应了。玉绾顺带把她也给捎上了。小桃一路上提心吊胆,她扯住玉绾的袖子:“殿下……”

  玉绾看了看她,微微一笑:“不需要紧张成这个样子,我们是光明正大地出宫办事,没有人会追究我们。”

  清淮王上表要去体察京城老百姓的民情,她们不过是跟着出来了。

  显然这些话对小桃来说没起什么作用,她仍是害怕得浑身冒汗:“殿下,奴婢……奴婢十几年没出过宫,实在是……有些担心……”

  玉绾淡笑道:“已经出来了,就不要想那么多了。”

  小桃垂下眼帘,默然不语。

  行了约半个时辰,马车晃了一下,停住了。紫色流苏帘子被从外面揭开,君青墨如画的面孔映进车里。

  “这里就到京城大街了,绾儿,出来吧。”

  小桃看了看玉绾,抢先从门内钻出马车,落地后转身伸出手搀扶玉绾。

  玉绾搭上她的手,轻轻地下了马车。

  入眼一片繁华升平景象,刮来的风都带着热闹,虽然还不是城中心,但已然感受到繁荣昌盛的气象。因为是微服,君青墨也只带了一个随从。

  “绾儿,先喝口水,再慢慢逛不迟。”

  玉绾道:“只是坐了坐车,我并不渴。再说前面定有茶馆和酒楼,一路走着看看吧。”

  君青墨此时一身商人打扮,贵气中也不失几分清雅,这种打扮最取巧,京城随处可见的便是商人,谁也不会多注意他们。玉绾换了紫色布裙,头发梳成细小麻花放在两边,同样用紫色的方巾蒙了脸庞。

  小桃也做了最平常的丫鬟打扮,垂着手跟随在玉绾的身后:“殿下,咱们为什么要出宫来啊?”

  京城富饶,住在京城的老百姓,仿佛也和其他地方的老百姓不一样。京城里的房子屋大墙高,这里是天子脚下,走在城里,实实在在感觉气派,玉绾一言不发地观看着两旁的商贩,对小桃的发问完全充耳不闻。

  “哟,姑娘!您来看看我这扇子!”有一位小贩看见他们一行人,眼睛登时发亮,可劲儿地吆喝着。

  “还是来看看我这胭脂吧!”

  “我这最新进的货,什么式样儿的都有!您瞧瞧哎!”

  小桃看着四处,惊奇地眨眼:“殿下您看,那些人都盯着咱们看呢!”

  玉绾看着琳琅的扇子挂在架子上轻摇,低声地说:“清淮王爷天潢贵胄,贵气难以掩饰,所以众人多加注意,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君青墨听提到他,转脸笑道:“绾儿能这样说,我很高兴。”

  小桃虽然听了无数清淮王疼爱三殿下的传言,但亲眼所见也没有几回,此时看着也颇为自家主子高兴。

  街上吵吵嚷嚷的,突然人群里响起了几声鼓乐,叮叮咚咚很有节奏感。之后一只斑斓的彩凤升到了空中,细细的竹竿撑着它的身体,一圈绕一圈舞动起来。

  周围的人爆发出阵阵喝彩声,表演者像是受到了鼓舞,鼓乐声更加激昂,叫好声响成了一片。

  就在玉绾他们抬头凝望的时候,竟然有一些礼花腾空而起,凌空绽放出五彩绚丽。玉绾喃喃自语:“大白天怎么会有礼花?好热闹……”

  “我想起来了!”小桃眼里闪着光,“下个月是太后寿辰,每年这时候皇上都下令普天同庆,京城更是了,这些人没准儿正庆着呢!”

  她话音刚落,挂在竹竿上的两道长联从彩凤的两旁垂落,喜庆的大红绸的上联是:“西天王母蟠桃盛会”,下联是“万寿无疆太后延年”,横批是“母仪天下”。

  玉绾喃喃地道:“太后……”

  天子脚下,人人都会点溜须拍马的本领。这些只要传了一星半点到宫里,皇上太后一高兴,丰厚赏赐是免不了的。

  宫苑里皇太后,是君天下的生母,也是她君玉绾的亲祖母。君天下自登基那年在太后的主持下册立了荣华皇后,后来荣华皇后病逝,宫中的后位便虚悬至今,君天下也一直没有再立皇后的意思。因此后宫一直是皇太后在主持。三个月之前太后凤体违和,后宫暂交贵妃娘娘掌管。

  小桃道:“听说太后身体已经康复,各宫都挖空了心思在准备贺寿的礼物,今年的大寿要好好办呢!”

  君青墨看着满天的烟花轻叹:“皇太后复出,这后宫又要变天了。”

  玉绾默然垂眸,的确,这位皇太后对她可不能算是一个慈祥的祖母。太后铁腕,后宫规矩一向严苛。早年有个嫔妃在请安时失礼,被太后重重责杖二十,更有一个原先太后还很喜爱的充仪却因争风吃醋,被太后训斥逐出了后宫。太后在时,后宫人人自危,再大胆的嫔妃也不敢稍有疏忽,上自主子下至太监宫女奴才,在太后的威严笼罩下都是规行矩步。

  小桃似乎也意识到了,便渐渐住了嘴。早些时候玉绾当然不怕这个,太后怎样都与她无关。可如今她已经成了众矢之的,若是太后也追究她的事情,就是大麻烦。

  君青墨对她道:“绾儿,你要小心。”

  玉绾点头:“继续走。”

  到了一家酒楼门前,房屋不加雕梁饰,清雅宜人不说,还有一阵阵丝竹乐声传出来,不禁使人驻足而听。只见门里还有几个文人打扮的年轻公子,铺展宣纸不知在写什么,有一股淡淡的墨香从门里飘出来。

  玉绾不禁抬头:“这里……”只见匾额上几个秀逸的字——举子楼。

  君青墨看了看,微笑:“要不要进去?”

  玉绾没出声,只是看着那块匾额,似乎在想着什么。

  君青墨笑了一下,对身后随行的人微一示意,带头走了进去。玉绾回过神来,手握团扇跟了上去,小桃长这么大都没到过这种地方,紧紧地跟着玉绾一步也不离。

  进去才发现这里确实不同于其他酒楼,墙壁上挂满了字画,一眼望去很是雅致。这里客人不多,也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喧闹。不过仔细看看,却发现这家酒楼大有文章,字画多数都是前朝知名书画家的手迹,桌椅做工也十分精细,用材质地上乘,就连桌上小小的酒杯,都是难得一见的上等瓷器。

  这家酒楼还真不是一般的地方……玉绾盯着那些客人,都很安静地坐在桌旁,有的边喝酒边看书,那模样倒像书生。

  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君青墨笑道:“一踏进这里,少说也得百两银子。”

  玉绾笑笑:“难怪客人不多,京城再富饶,但能随随便便拿出百两银子的也不多见。”

  “京城并不只有富贵气,清雅的地方也不少,”君青墨看着她,目光深远,“清雅独特不是江南独有的。”

  明白他所指什么,玉绾不再接话。

  店小二走过来,问道:“二位客官,要点什么?”

  “两杯清茶就好。”

  店小二道:“是,客官稍等。”一路跑着离开。

  君青墨笑道:“也就这里,别的店里只怕都没地方。”

  玉绾问:“怎么说?”

  “殿试三日后就举行了,各地赶考的举子这两天都集聚在了京师,大小客店基本住满。举子楼闻名京城,但价格不菲,所以每年住进来的只有少数几个人。”

  小桃乍舌:“这么贵的地方,就算只有几个人住,那银子都够赚了!”

  玉绾侧过脸看着前面研磨的一群人:“这样说来他们也都是今年赶考的举子?”

  “正是。”端茶而来的店小二笑着回道,“咱们这举子楼啊,每次都得出个状元榜眼探花的。进京赶考的人啊都说咱们这儿是风水宝地,哎,有些人拿出全部盘缠在进场前就在咱们这睡一晚,只为了图个吉利!”

  君青墨含笑喝了口茶,塞给店小二一锭银子,笑道:“这么说,贵店今年的考生中,定然又能出一位才子了?”

  “那可不是吗!”店小二喜不自胜,见店内三三两两的人开始聚在一起,他道,“不瞒您说,这每天呀来咱们这儿喝茶的客人,都要跟各地的举子对上两句,要么诗、要么对联,还有几个人合伙儿的!”

  “哟,那你这可太有趣儿了。”

  店小二道:“这位爷,您还别说,今天的对诗马上就开始了,您要是对赢了,今天的茶钱不收您的!”

  君青墨笑容更深,抬眼见玉绾竟也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模样,想来是勾起了她在江南的一些回忆。

  邻桌的一个人站起来,端着酒杯喝了一口,朗声道:“诸位仁兄听好了,小生不才,出这第一联。上联是:半盏芙蓉,沉醉。”

  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对出来:“一池春水,荡漾。”

  “好!”

  叫好声中,君青墨看着玉绾:“绾儿,你会吗?”

  玉绾目中瞬间闪过一抹暗色,片刻她神情黯然地说:“我只懂一些粗浅文字,这种深奥的,哪里会。”

  君青墨唇角一勾,没有说话。

  其时又有一人出联道:“圆月若水影儿去。”

  君青墨眯眼,不等众人开口,已经答道:“江山如画锦绣来。”

  这下联一对出,立时有人向这边看过来。有人道:“江山如画锦绣来,好!

  公子竟能对出如此有气势的句子!真妙极!”

  玉绾微微一笑,“江山如画”这四个字一说出来,那上联倒显得小家子气,反而不能匹配了。

  有人不服气道:“柳絮飘萍一身轻!”

  君青墨接:“万里河山责任重。”

  这下连店小二都看过来了。

  一个青年儒生冲那边拱了拱手,出声道:“绣球花,花绣球,小姐绣楼抛绣球。”

  君青墨将茶杯送到嘴边,手臂顿了顿,众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到他身上。

  他笑了笑,茶杯放回桌上:“秀才贤,贤秀才,秀才考场答考卷。”

  “好!”

  “好!太好了!”

  “公子厉害!小生佩服……”

  叫好声此起彼伏,小桃也忍不住兴奋,贴近玉绾耳边小声道:“殿下,咱王爷真的是好聪明、好有文才啊!”

  青年儒生脸上发红,拱手道:“公子如此多才,在下自愧不如。”

  “连林公子都说这样的话,恐怕今天酒楼里的这些人,没一个能赢得了这位公子了!”

  店小二道:“既然这位公子能对得上大家的诗词,干脆就让这位公子出一个,大家来对!”

  “这个主意好!”立刻有人响应,“公子,您就出一个吧!让我们大家也见识见识!”

  君青墨本是摆手,岂料周围的人附和的居多,店小二也极力鼓动。他见推辞不过,又见玉绾也看着他,于是笑道:“那在下却之不恭了。”

  他略微想了想,说道:“光亮亮光扰。”

  众人陷入沉思,楼内一时寂静。少顷,那个林公子一拍脑袋:“有了,你们看工整不工整,叫‘水深深水静’。”

  君青墨微笑颔首:“对得极好。”

  玉绾心道,只怕还没完。

  果然那林公子又道:“再来,公子请再出一对。”

  都是血气方刚之人,哪有不跃跃欲试的,众人都道:“这位公子你再出一个!使出看家本事,我们对不出来也认了!”

  “对!使出看家的本事!”……

  “这……”君青墨心里微微犯难。他了解这些读书人,越有才华也就越有迂腐气,你若不认真,他以为你看不起他。心里转过许多念头,面上自是分毫不露,他笑道:“万水千山,边疆苦,策马扬鞭远,沙场将军刀光影。”

  玉绾身子一震,幽幽地看着他。

  楼内一片吸气声,片刻,个个都捧着纸笔到一旁凝神苦思。店小二见这阵势也不敢出声,走路的脚步也不知不觉轻了许多。

  察觉到玉绾的目光,君青墨注视着她慢慢露出微笑。玉绾心里涌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心中想着眼前这个眉目如画的男人,眼底心头流转的是怎样的一份情。半晌,她自知有些失态,别开眼看了看思考的众人,低低地道:“看来是没人对得出皇叔的对子了。”

  君青墨目光带笑,听到这话的店小二走过来将两个杯子重新装满,用手挡着嘴,凑趣道:“看来今儿二位这茶钱啊!小店还真收不到了……”

  玉绾轻轻道:“这种战场上的人生体验,对不出也是理所当然。”

  楼梯吱呀轻响,似是有什么人下楼,玉绾抬眼望去,一声轻柔的嗓音响起:

  “天上人间,瑶池畔,仙子散花飞,梦里琉璃忘魂汤。”

  阶梯上是个青衣公子,那张脸看着并不怎样英俊,却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淡泊儒雅的气质。

  看到他,玉绾骤然握紧手,酥胸起伏,呼吸似乎有点急促。

  店小二已经迎了上去,脸上都是笑:“沈公子!您下来啦!有什么吩咐小的做?”

  君青墨尚有些疑惑,但见原先桌上的那些人纷纷离席冲着阶梯上的人拱手致意。

  店小二见青衣公子走下楼梯,忙不迭跟前跟后。转脸笑道:“沈公子对上了这位爷的对子!哎哟,刚才是怎么说的来着,这位爷您瞧见了没,这就是江南沈家的公子,才华高着哪!”

  遥遥地看见青衣身影走入人群,那人似乎也转头,目光与玉绾的不期而遇。

  欲语已忘言。

  她当即唤道:“小二。”

  “哎!来啦!”店小二端着茶壶过来,“姑娘,您有什么吩咐?嘿嘿,茶钱可不能不收了啊,一百两……”

  “我给你二百两,”玉绾抬头看他,“我问你,那位青衣公子也是来赶考的?”

  店小二脸上笑成一朵花:“沈公子当然是来参加殿试的!您是不知道啊,就沈公子这气度,店里每个客人都自打心眼儿里折服啊!”

  玉绾怔了一怔,微抬眼,青衣公子的目光也正望着她,她的心轻颤。沈丹青,他向来不是这等高调的人,这次又为何要到京师这样的是非之地来?

  君青墨沉默地盯着失神的玉绾,目光微微一动。

  “怎么了绾儿?”

  “没事……可能刚才走神。”玉绾端着茶杯低头饮茶。

  “二位公子的诗句,一个气势磅礴,一个是隽逸脱俗。今儿咱们小店可是遇到高人了!”

  众文人雅士纷纷围过来,店小二作势要拉君青墨:“这位爷,您就过来和各位公子聚一聚,莫扫了大家的兴!”

  琴棋书画,香烟氤氲……

  玉绾抬扇遮面:“皇叔,我暂且回避一下。”

  君青墨看了她一眼:“让人跟着,这地方你不熟悉尽早回来。”他这么说已是最大的退让,玉绾微微颔首。

  招手叫了小桃过来,玉绾离席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君青墨已经在众人中间,她转身走向门口。

  出了门,玉绾道:“你替我盯着王爷,我待会就来。”

  小桃一惊,追上去,正待说话,玉绾摇了摇手,片刻转身已经消失在街角。

  京城人杰地灵,举子楼在这里很有名气,书生但凡出得起钱,一定会去那里。只因那儿的环境氛围,整座京城再找不出另一个。

  无视周围的目光,玉绾顺着街巷来到另一条街道。除了一年前出宫时在马车里的匆匆一瞥,她对这里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走着,走着,她拐进了一条僻静的胡同。这条胡同很少有住家,就连平时经过的人也很少。玉绾留神听四周围的动静,果然,她刚一走进胡同,耳边就有风声,显然有人正在迅速靠近。

  她脚下一停,左脚飞速向右旋转,抓过胡同口的一根竹竿,借助地势转到了另一边。她将竹竿扔向后面跟来的人,谁知那人早有防备,面对突然飞来的竹竿毫不慌乱,轻巧的一招将竹竿打得粉碎。

  玉绾不禁一惊,好厉害的人,出手这般狠辣。她迅速转身,那人看到了,脚下快速地追了上来。胡同转角处悄无声息,那人放慢脚步,小心靠近。他的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一转身走过了转角。突然眼前闪出一团紫光,那人的刀还没有来得及拔出,喉咙就已被紫衣少女卡住了。刀“咣当”落地,紧跟着腰上的穴也被点住。

  出手如电,招招致命。

  玉绾仔细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一身渔夫的打扮,身上还有新鲜的鱼腥味道。

  头上带着一顶斗笠,脸被斗笠上的黑布遮着。

  是一个江湖人,她判断。

  “谁派你来的?”玉绾问。

  那人没有说话,黑布下面一双雪亮的眼睛似乎在打量着她。玉绾眉心紧皱,正要加大手上的力道,那人开口了:“你变了许多。”

  一听这声音,玉绾的心就忍不住猛跳一下。这嗓音好似十分苍老,有一种阴森气,令人意想不到的沙哑。如果没有准备,乍听真的会吓人一跳。

  玉绾问道:“你认识我?”

  那人哧哧地笑起来,半晌才道:“认识,当然认识了。而且,你对我的印象也一定如我对你这般深,一辈子都忘不掉,刻骨铭心。”

  玉绾怔了怔,手下却未敢放松。眼前这人武功深不可测,刚才她借助地势攻其不备才将其制伏,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松懈。

  玉绾又问:“你为何要跟着我?”

  那人反问:“你说呢?”

  玉绾道:“阁下此时说这种话并不妥当,在性命受制于人的时候,越王勾践尚且知道委曲求全。如果真聪明,我劝阁下还是识时务的好。”

  那人又是沉默片刻,语气中竟带了几分欣赏:“不骄不躁,看准时机,果断出击。说话时循循善诱,晓以利害……果然比以前强了不止一点点,如此利落又沉稳,若是早些就已这样子,我定然爱上你了。”

  玉绾忍不住心惊,她一手用力卡着那人的脖子,另一手抬起,猛然掀掉了他的斗笠。

  一阵清风灌进胡同,角落里那人的发丝轻轻扬起,狭长的凤眼专注地盯着玉绾,眼角眉梢,有一股掩也掩不住的风流。

  玉绾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许久之后,心中那股骤然而起的震惊和激越才渐渐平复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盯着眼前人:“你真的没死。”本来,堂堂无影门主,盖世武功,又怎么可能像江湖上说的那样死得不明不白。

  那人微笑,竟是个罕见的俊俏公子:“你很失望?”

  玉绾眸光暗沉,盯着他没说话。

  那人继续问:“你盼着我死是吗?”

  “你来京城想要干什么?”

  那人盯着她的眉眼看,嘴角带着笑,不说话。

  玉绾道:“我不管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现如今我已回到皇家。在你做任何事前,请你三思。如果朝廷知道你还活着,恐怕天下虽大,仍然不会有你容身之处。甘冒天下之大不韪,那是傻子才做的事。”

  那人目中闪过一丝精光,笑道:“姑娘打算这样制住我到何时?你那个小婢女可撑不了多少时间,等她露馅了再回去就不好了……”

  玉绾目光微闪,松开了一直卡着那人脖子的手,另一只手则迅速劈下砍在他的百会穴上。那人猝然被制,身体向墙角倒去。她幽幽地看着他:“不要乱动,这是软骨散。”

  那人低低地笑开:“软骨散……下三烂的毒药,多少能人高士都是毁在这药上。姑娘果然聪明了许多。”

  玉绾没有理会他,跨过他已经躺在地上的身体,就要离开。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面貌比起之前应该是改变了。”

  玉绾浑身一震,猛然转身:“你……”

  却见那人怪笑了数声,已经迅速地消失在街角。

  不善

  玉绾来到举子楼,瞥了一眼门缝里,见里面人声鼎沸,应该还没有结束。她沉思片刻,绕向后门准备趁人不察混进去。哪知一到后面,却见两列兵马整整齐齐排在那里,小桃一见她来,头就低了下去。

  她心下暗惊,表情却很平静,定了定神走上前去。

  君青墨面色不善:“去哪里待这许久?”

  玉绾道:“皇叔对不起,我迷路了。”

  这不是好借口,尤其是在他已经提醒让她带人的前提之下。果见君青墨闻言脸上更加阴沉,他重重地一甩袖子,神情冷峻:“回宫!”

  两旁人马齐齐应声,都有条不紊地开始撤退。玉绾没有说话,在小桃的搀扶下沉默地上了马车。感觉马车厚重的轮子驶离路面,她才掀开帘子,看着举子楼的大门若有所思,人们进进出出甚是热闹,却没有见到那抹青衣的影子。大概,若是有缘,总能再见。

  马车渐渐从喧嚣中驶回去,耳边又是熟悉的寂静。小桃忐忑地跟着玉绾,心里叫苦连天,预感又闯了祸。车到宫门口意外地被守门的侍卫拦了下来,两支长矛一架:“不许进!统统退回去!”

  众人一时都惊愕不已,君青墨皱了皱眉,掀帘探身道:“是我。”腰牌早已拿在手中。

  守门侍卫互相对看了一眼,收起长矛说道:“小的们有眼无珠,王爷您请进。”

  玉绾在车内想这实在有点奇怪了,王爷出行是人人都知道的,侍卫们何必多此一举。

  马车晃了晃,继续向前走。周围的道路有些过分的安静,坐在静谧的车厢里感觉甚是压抑。忽然就有一些响动,像是许多人整齐划一的步伐,但声音不大,似乎快速有序地朝着马车这边靠近。耳内听着这些动静,玉绾心里也知道有些不寻常。抬头见君青墨脸上也有一抹异色,但不知其是心里有事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终于那些声音都停在了马车周围,这时马车又动了动,然后便停了下来。玉绾不动声色,伸手撩开窗户上的帘子露出一条缝隙,眼睛只在一瞬间向外面瞥了瞥,便放下了帘子。

  虽然只是粗粗的一眼,但可以断定在车外的都是些训练有素的御林军,人数不很多。御林军在宫里的地位,甚至高于锦衣卫,可以说他们是宁朝实力最强的一支队伍。

  这就奇怪了。

  她看着君青墨,他已经不再沉思,正凝目看着马车门帘。

  此时的皇宫处处透着一种古怪,直到片刻后,玉绾才陡然发现车外站了一个人,许是那人走路太轻了,到了车跟前才感觉有脚步的声音。

  君青墨对驾车的人命令道:“把门打开。”

  外面的人很快便将帘子从外撑开,只见从御林军中走出一个有些驼背的太监模样的人,两鬓泛白,看着年岁已是不小,被两个年轻的小太监扶着。看到老太监冲这边走来,君青墨保持原来的姿势,面容上也出现了少许敬意。

  “夏公公,您怎么来了?”

  老太监露出笑容:“我是奉太后命令,请王爷您去琼隐宫。”太监中能自称“我”的实属少数,也就是太后身边的夏公公年老威望高,在主子跟前是得脸的人。

  君青墨道:“听闻太后她老人家身体康健不少了,本王也筹谋着这两日过去看看。怎还劳动夏公公亲自来!”

  夏公公笑道:“太后不放心别人,老奴也只好亲自跑这一趟了。”说话间转眼看到玉绾,道,“这就是三殿下吧,正好随我一起去见太后!”

  玉绾垂下眼帘道:“是。”

  余下小桃干瞪眼,她明白玉绾为什么答应,君青墨都不敢得罪的人,三殿下更是只有点头的份了。

  夏公公微微点了点头,他扶着两个太监朝前走了两步,话语又悠悠地传过来:“我这把年纪不便走路,请王爷和殿下这便走了吧!”那些御林军也都跟着他,朝东门徐徐走去。

  说是这么说,但马车仍然缓慢地跟在夏公公和御林军的后面,夏公公见状脸上浮现微笑,这样的微笑在小桃看来则含了一点点的奸诈油滑。

  君青墨道:“夏公公,您走路辛苦,马车宽敞,您上来坐吧!”

  “不了,我腿脚虽说不怎么灵便,但也不能跟主子乘同一辆车。”夏公公嗓音细细的,“主就是主,仆就是仆,王爷盛情折杀老奴啊。”

  君青墨又说了几次,夏公公执意不从,于是只得作罢了。

  小桃牙根悄悄地磨着,潜意识中她对太监没有好印象,一直觉得他们就是一群无能且狡猾之辈。看到夏公公的举止,她反而认为是他存心拖慢了大家的速度,挡在车的前面让人走不动。但随着马车越来越靠近太后的宫殿时,小桃也显得越来越忧心,此时她对三殿下的在意超过了其他感觉。对方是太后,刚正不阿,眼里不揉沙子。对待身边的人更是如此,就连天华公主和月贵妃都不敢稍有差池。

  想着想着她就更加害怕,而此时马车就在她这种焦虑的情绪中停住了。

  夏公公的拂尘又开始颤巍巍地抖动,御林军自觉地排成两排站在两侧,威武庄严。

  “王爷、殿下,请下车吧!”

  在琼隐宫里没有看见太后,宫女也很少,整座宫殿显得很空。小桃眼睛没转几下,就看到皇帝背着手站在桌旁,正看着他们几个。

  君青墨问道:“皇兄,太后呢?”

  君天下冷哼一声,挥袖道:“来呀!把她们两个押下去!”

  三人都一惊,君青墨道:“皇兄,这是干什么?她们并未做错事!”

  “哼,”君天下撩起龙袍下摆坐下,眼睛看着他们,“没做错事?太后都找到朕头上了!说朕包庇徇私,一点儿也没有帝王的样子!”

  君青墨听到这话就知道严重了,他问:“何出此言?皇兄,到底怎么了?”

  这情景或多或少有些奇怪,小桃不敢轻易抬头了,泰然自若的夏公公一脸的笑。

  君天下看样子极为不耐,连连挥手道:“行了!什么都别说了!快把她二人带下去!”

  御林军动作迅速,很快擒住了玉绾和小桃的胳膊,说着就要把她们带走。

  “慢着!”君青墨走上前,抱拳道,“皇兄,你如果是为了出宫这事,可就没有道理发这么大的火,这件事可是得到您许可的。”

  君天下冷哼:“出宫?告诉你!朕这般处置都是轻了!她这般模样早死了十次八次了!如今居然搅得朕母子失和,真是罪该万死!”

  小桃心里剧震,万万料不到皇上今天会说出这样的话,就在前天,她还以为皇上终于开始重视殿下了。没想到风云变色,皇上翻脸比翻书还快。

  君青墨见他震怒如此,料到说什么话都不管用,硬劝是不行的。两相权衡,他此时也便只好沉默了。

  玉绾闭了闭眼,片刻睁开。她含着歉意望着君天下:“女儿罪恶滔天,害得父皇和太后母子失和,罪该万死。”她的话说出来却平平静静,声音有一点点沙哑。

  听到这样平静的嗓音,君天下更加暴躁,他指着玉绾的脸:“看看!看看!

  打扮成什么样子!还敢顶嘴!你浑身上下哪儿有像我皇家的地方?”

  玉绾闭眼。

  “愣着干什么?”君天下瞪着御林军统领,“把人给我带走!”

  小桃哭着想要下跪求情,两条胳膊被御林军死死拖住:“陛下!不管是因为何事!都让小桃一个人承受吧!宫规里说奴才有责任为主子挡掉一切风风雨雨!

  殿下是奴婢的主子!主子!”

  君天下看着那个拼命挣扎的小宫女,眯眼道:“你情愿为了她吃苦?”

  小桃慌忙点头:“愿意!奴婢愿意!万岁开恩啊!”

  君天下闻言,半晌才微微吁了口气,正要说话的时候,忽然有人插言:“陛下不要!”这匆匆忙忙的女声传自帘后,很快帘子撩开,一个人小跑着来到殿上。

  “陛下,小桃伺候臣妾多年了,一向循规蹈矩,臣妾以性命担保她不是蔑视宫规的人!”

  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身材细巧,脸庞瘦小,皮肤苍白,整个人看起来羸弱不堪,似是久病未愈之人。

  然而看到这个人,几个人都是脸上一白。小桃失声惊叫:“主子!”

  玉绾也有些怔住:“母亲……你怎么在这?”

  温良媛看到她,不禁怒道:“你这不孝的女儿!几次三番惹你父皇生气,现在连身边的人也不放过!你是不是非得眼看着我们一个个死了才罢休!”

  玉绾垂下眼帘,手指缓缓锁紧。

  君天下皱眉:“你出来干什么?叫你好好待着没听见朕的话吗?”

  温良媛道:“陛下,玉绾自己造下的孽,让她自己担着。就让小桃跟臣妾回宫里吧?”

  小桃连忙摇头道:“不是的!不是殿下的错!求主子带殿下走吧!”

  温良媛目光转向她,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扶起了她,说道:“说什么傻话,你跟我一场,平日我待你也不好,今天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你受罪。”

  小桃还要再说,温良媛却收起笑容,抬起手阻止了她说话。

  玉绾心如死灰,她微微撇开脸。

  君天下道:“那么就让你一人承担?你愿意?”说话时他看着玉绾。

  君青墨不能再沉默,他道:“皇兄万万不可!”见君天下面露不悦,他又道,“皇家血脉若是伤了,总归授人以话柄。”

  宫殿内静默,君天下无声。

  有心无力

  沈茗赋很安静,他的眼帘始终垂着,在眼窝下面投下暗影。他一步一步走上大殿,几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玉绾也为他的出现面露惊异。他却没有看向任何人,目不转睛地走到了君天下面前,只见他规规矩矩地叩头,完成了一个极平常的君臣礼。

  他说:“陛下,边关告急。”

  大殿里因为他这句淡淡的话而迅速出现诡秘的安静,连不谙世事的小桃也抬起了头。

  君天下疾声问:“怎么回事?照细说来!”

  沈茗赋急促地道:“八百里加急密报,罗将军昨夜将信放在臣的桌上,说是贪狼王领兵再犯我边境,边陲小国也有卷土重来之势。”

  此时就算再不懂国事的人也知道发生了什么,玉绾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些。

  君天下冷冷地道:“朕不相信,一夜之间能发生这么多变化。”

  沈茗赋抬头,看着他:“曾副将证实,军中有人看见过西月的将领。”

  君天下心中微微一动,他目光中闪过许多变化。这个才是主要的原因,原该如此。玉绾心里了然,西月公主在宁朝被冷落,西月国小力微不敢做什么,但如果加上贪狼王的狼子野心,后面的故事发展就大有余地了。

  沈茗赋和君天下互相看着对方,一个是绝代明君,一个是旷古良相。沈茗赋道:“陛下,请您定夺吧。”

  君天下将双手缓缓背到身后:“朕的守军没有酒囊饭袋,交代下去让他们迅即出动,应对来犯敌人。”

  沈茗赋低声应道:“遵旨!”然后起身,像来时一样悄然地离开大殿。

  玉绾望着门口有些发呆,不能不说个中的确蹊跷。君天下开始来回踱步,沉默着,一言不发。在这时小桃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口:“陛下?奴婢……恳求您……”

  玉绾阻止不及,君天下思绪正乱,听见有人说话自是十分烦躁,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道:“把这丫头拖出去打五十大板!不要让朕再看见她!”

  小桃瞬间煞白了脸,这无疑等于是将她逐出宫去,手无缚鸡之力,她一个宫女能有什么前途?

  温良媛见小桃一时呆跪在地上于心不忍,但给她十个胆她也不敢再求情,她对小桃倒是确有些真情意,先前所说并非虚言,然而皇帝决定的事她又怎能反对。小桃面无人色地被拖出门外时,她的口中没说出一个字,玉绾睁大眼看着她。她保不了她,她知道。

  皇帝厌倦了,谁求情能管用?玉绾眼越睁越大,看得也越加清楚,忽然觉得什么都凉了。在她的眼中这就是一场闹剧,她被无端痛骂,小桃无辜挨打,这一切都不能满足君天下的心。

  不管如何,玉绾在琼隐宫都阴差阳错逃过一劫,温良媛尽管怀着满腔热切的期望,却还是被皇帝打发了出来,同许多宫人一起被高宝娃挥着拂尘送走,对于这些人,君临天下的皇帝一个也不想看见。

  后院转眼就清净了,小桃被带到敬事房行刑,玉绾站在草地上,耳朵仔细听着声音,里面一声声惨叫像是钢针扎在她的身上。

  五十大板,厚实沉重的板子,用尽全力,每一下都是痛彻心扉。行刑人不会手软,否则也成不了行刑人。这样的板子正常人一下也挨不了,多几下就能要人命。五十大板,生死有命,就看天意了。

  温良媛的确待小桃不错,里面的板子声初停,便有两个宫女身着简朴的宫装,从行刑人手里将小桃接住了。竹林苑下人少,这两个宫女的脸玉绾也见过。

  心狂跳得厉害,只见小桃的头没生气地垂着,任由两个宫女夹着她,听不见一点的声息。玉绾看了看越来越模糊的一切,终于咬牙无声息地走了。

  一个人坐在寝宫里,没有人再来送火炭,袖筒里的双手冷得像冰块。下午,晚上,夜幕降临,玉绾沉默到深夜。她没有点灯,宫女们以为她睡了,也就没有人来敲门问有什么吩咐。提了床头安放良久的宫灯,玉绾走了出去。小桃仍住在大丫鬟的房间里,微弱的灯光亮着。门口还守着一个正在打盹的宫女。人还活着,她松了一口气。

  她听到一声低沉压抑的呜咽声,在静夜中显得甚是凄凉。

  宫女仍在打盹,玉绾推门的声音把她吵醒了,她睁眼看见面前朦朦胧胧的影子,登时吓得睡意全消了。等片刻看清是三殿下,这才不再惊恐。这时门里的声音也没有了,只隐约闻得人的喘息声。

  玉绾道:“你且退下,这里有我。”

  小宫女为难地道:“可是主子要奴婢照看小桃。”

  玉绾转脸,黑暗中她的目光更加清亮了,小宫女莫名地便有了一丝惧怕。

  “这么晚了,本宫有些话要和小桃说。不方便让你在这。你回去睡觉,我来照顾小桃。”

  小宫女早就困得不轻,巴不得能回去睡,听到这话当即弓了弓身离去了。

  玉绾看着面前的红漆门,半晌才抬手轻轻推开。

  屋里血腥气浓重,玉绾迅速走进去将门关好,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小桃趴在枕头上,身上盖着一床被子,她知道温良媛来过,桌上还放着几包药和新换的水果。

  小桃闭着眼,眼睫毛不停地颤动,玉绾用手帕按上她的额头:“你无须再忍耐,门外的宫女已经走了。”

  小桃口中发出沉闷的呜咽,她眼皮动了动,一颗泪珠滚落下来。

  玉绾幽幽地道:“你想哭出多大的声音,除了我没有旁人会听见。”

  小桃断断续续地发出抽泣的声音,她被一顿好打,剧烈的疼痛使得她神思恍惚,看见了玉绾,听到她的声音便觉悲从中来。玉绾与温良媛不同,小桃日夜伺候温良媛,不敢稍有差池,但面对玉绾的时候可以放下许多顾虑,心里感觉自在些。玉绾的手帕在她额头上仔细地擦着,密密麻麻的汗布满额头,可见她刚才忍得多艰难。疼痛痛彻心扉,柔弱如小桃岂能忍受。温良媛刚才来看她的时候,她也许还在强装笑脸。

  “小桃,这是一场无妄之灾……我不会叫你白受罪。”

  玉绾叹息着从衣袋里取出一枚药丸,溶解在倒出的滚烫的茶水中,端到小桃唇边,看着她喝下,片刻她便慢慢地睡了过去。她揭开被子,那一刹那手里的灯台差点抓不稳落地。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看到眼前惨不忍睹的伤痕,玉绾的手指尖发颤,几次作呕都苦苦忍住了。可以想象小桃深夜不睡,必是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

  皮开肉绽,小桃日后能否下地行走可能都成问题。她不由得蒙了。

  宽以待己

  玉绾找到沈茗赋:“我必须帮助小桃。”

  “怎么做?”沈茗赋问。

  她低了头,沉思许久才说道:“小桃不能这样过完一生,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沈茗赋放下浇花的水壶,看了她半晌,说道:“你真的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吗?”

  沈茗赋凝视着她,笑起来:“殿下自己就有办法帮助小桃姑娘,你根本不需要借助别人的力量。”

  玉绾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良久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微微一怔,低下头去。

  沈茗赋道:“重伤之人无非是佐以药物调理,推血过宫,小桃姑娘当然也不例外。”

  玉绾有些艰涩地道:“太医不会为她诊治的。”

  沈茗赋看了看她:“太医?即使请太医治疗,殿下又真以为能起到什么作用么?”

  玉绾没有看他,沉默半晌,缓缓地说道:“沈相说过的……关于边疆贪狼再次犯边的事,可是真的?”

  沈茗赋微笑:“外敌犯边,难道还会有假?”

  玉绾看着他说道:“我至多懂得制作毒药,那些岐黄之术我并不会,帮不到小桃什么。”

  “万物相通,”沈茗赋说,“殿下心诚则灵,千万不可妄自菲薄。”

  玉绾蓦地吸了口气,他知道。原来他真的知道她的事。宁朝之相,从今天起她对他了解得更深了。

  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又岂是容易的事,小桃挨顿打,丢了半条命。没有药物夜夜调治,性命堪忧。”她第一次感到怅惘,为什么当初那个教她制毒的人没有教她医术。

  沈茗赋默默地看着她,他抬起浇花的水壶,细流浇在花枝上,又顺着枝子淌到花树扎根的土壤里。他像是愣怔着。

  她回过神来看着他:“现在,本宫希望沈相拿主意。”

  “我来教你,”沈茗赋双目闪动着隐隐的波光,“臣可以教殿下怎样制药。”

  玉绾目光里闪过一丝惊诧,她停了一停说道:“那就谢谢沈相了。”

  一整晚,小桃的呻吟是院子里唯一的响声,大部分时间她都因吸了玉绾的熏香昏迷在塌上,因为醒来对她意味着又一次承受剧烈的疼痛折磨,她拉着玉绾哀哀地请求,她受不了一次比一次更甚的疼痛。可是玉绾知道,是药三分毒,何况她吸的本身就是毒烟的一种,吸多了绝无益处。所以她只能对小桃沉默。

  而被疼痛折磨的小桃顾不了这些,人都是脆弱的生物,当防线松懈,接下去就会溃不成军。

  她不断地哀求玉绾,玉绾不堪其扰,神色中越见疲态。她轻轻推开门,漆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一个模糊的光亮在竹林中闪烁。

  玉绾朝光亮走过去,逐渐看清了光芒笼罩下的一抹蓝衫。那一抹纯粹的蓝映在她的眼里,她的心也慢慢地从烦躁变得平静了。

  发出光的是一颗夜明珠,摆放在竹林中石桌的中央,桌上有许多各类纸包的药材,旁边的石凳上一只小火炉正在熬药。沈茗赋就站在桌子的前面,根据火候不停地向锅里投放药材,浓浓的药味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

  玉绾并没有出声,不过当她走近的时候沈茗赋已经看到了她,他微微一笑:

  “殿下来啦。”

  借着宝珠的光泽,沈茗赋的微笑似乎也带了些神秘,嘴角的笑窝里像是隐藏了光似的。他的脸实际上很普通,五官没有出奇的地方,平日里也许会给人以呆板的感觉。的确,沈相爷远没有他的弟弟丹青公子那样俊朗。

  然而就是那眉眼以及他通身上下纯纯粹粹的儒雅,好像是从生下来就一直泡在书堆里直到现在,方能成就出一种骨子里的儒雅温文。

  玉绾看着桌上的药材笑了笑:“由此真可见相爷博览群书,也不知究竟是看了多少本医书才能将这些药材分门别类。”她在他身边坐下,抬头望着他,沈茗赋脸上蕴含笑意,不能否认的是,在他说我来教你的时候,她确信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沈茗赋笑了笑,微微转身取下肩上的大氅:“夜冷风寒,殿下不嫌弃就披上臣的衣服吧。”见玉绾不说话,他上前将大氅放到她肩头,系牢了胸口的带子。

  大氅沾着他的体温,余热暖着她的身体,热气从皮肤渗透进去,她终于意识到之前有多冷。身体长年处在那样的温度下,都快失去了感知冷热的能力。

  沈茗赋道:“小桃姑娘痛得很厉害吧?”

  玉绾转脸望了望空中,黑暗中隐隐约约传来痛楚的低哼声。她幽幽地道:

  “是啊,她痛得厉害。”看着沈茗赋,“不知相爷何时能助她脱离苦海?”

  “有人生来锦衣玉食,有人生来蒙受苦难也许这是命定的吧。”沈茗赋喟叹。

  玉绾盯着他:“沈相这些年常伴君王侧,可有过伴君如伴虎的感觉?”

  沈茗赋看了看她,对这个突兀的问题没有表现出惊讶。他浅笑:“君王的心,必定与寻常人有区别。万里河山需要他运筹帷幄。”

  “天下江山系于一人,沈相深谙治国之道。”她顿了顿,又补充,“和为臣之道。”

  沈茗赋淡淡一笑:“殿下心中为了小桃姑娘挨打一事不平,臣都明白。”

  如同一根刺扎进心里,玉绾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她目光瞥向桌上的那一堆药材,三七、人参、当归……样样不缺,连灵芝都有:“这些药都要怎么搭配?”

  沈茗赋手一指:“那些是药引。”又一指,“这些是主要的药材,最后根据火候放进去。”

  玉绾见他指的尽是桌上最名贵的药材,诧道:“需要这么多药引?”

  沈茗赋神情中显露出几许凝重:“小桃姑娘此次伤得非同小可,名贵药材是离不开的,但重伤下的身体已然虚弱,药力不能下得太猛,所以还得服用药草熬成的汤汁。”

  玉绾望了望他:“沈相真是大手笔,这些个药材加一块儿,花竹林苑一年的俸银都恐怕买不下来。”

  沈茗赋的目光变得柔和:“能帮殿下的,臣都会尽力而为。请殿下……宽容以待己。”

  玉绾一怔:“沈相何意?”

  沈茗赋晰:“一个人为人处世经常要记住一个忍字,一旦蒙受委屈就要先忍着,尤其是在众寡不敌之时,所诣小不忍则乱大谋。在这方面殿下已然做得很不错,但依旧欠些火候。周围的人虎视眈眈,不要在这个关口因不忍而致功败垂成。”

  这样的教导告诫,沈茗赋是以淡定从容的语气说出来的。玉绾止不住想起记忆里的那个恩师白衣公子。

  沈茗赋看出她神情有些异样,便问:“殿下怎么了?有心事的模样呢。”

  玉绾幽幽地抬起眼睛看他:“沈相心里有没有十分思念的人?”

  沈茗赋似是愣了一愣,随即露出笑容肯定地说:“臣有过。”

  玉绾瞧着他:“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沈茗赋叹了声,目光仿佛飘到了遥远的某个地方:“长相思摧心肝,牵肠挂肚,思念到了深处,即使那人就站在面前,心里还是想念。”

  玉绾微感诧异:“人已经站在了眼前,还是会想吗?”

  沈茗赋看着她的目光里多了一丝耐人寻味:“无数时光沉淀的牵挂,朝朝暮暮的思念对着她一人,纵使以后见到,心里已经不由得不想了。”

  怔怔地盯着冒着白烟的炉子,玉绾忽然站起来,脸上稍显一丝犹疑:“沈相……时常能与令弟见面吗?”

  “你说丹青?”见她冷不防提及“令弟”,沈茗赋也一怔,“他前段时日进了京,现在正住在臣的府中。”

  玉绾目中闪过光亮:“住在沈相府中吗……”说话时她的容颜如同被点亮的明灯,浮动着淡淡的柔和光泽。

  沈茗赋脸上微显惊愕的神情一闪而过,他试探地问道:“臣偶曾听二弟提起殿下,当是交情甚好。殿下是不是愿意有时间与二弟见一面?”

  玉绾目光里有几许不加掩饰的欢愉:“如果有机会再见到沈公子,那真是件令人非常高兴的事。”

  江湖一载风雨,刀光剑影,沈丹青曾如江南春日和煦的暖风,温和地拂过她的心头,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托他的照拂她才得以化险为夷,是她巧遇的恩人。

  沈茗赋笑了笑:“殿下这么想见二弟,是有要紧事?”

  玉绾道:“他……沈公子曾经送给我一幅画,关于那幅画,我有些疑问想要请教。”

  沈茗赋眼中透出几分了然,说道:“二弟心里也很是惦记殿下。待我回去告知他这个消息,他定然喜悦。”

  玉绾抿嘴浅浅地笑起来,俯首看着正在不断冒气的药锅说:“这药快好了吧?”

  沈茗赋看看天色,天边已经泛白:“天亮时锅里的药就该熬好了。”

  玉绾转过脸看着他:“沈相一夜未睡,趁空小憩片刻都是好的。上早朝时也能有精神。”

  沈茗赋望着她微笑:“眼看这药就快熬好了,剩余的几味药材,殿下心中看来也有数了,无须我再操心。”

  “药熬好后我会端去,”玉绾迟疑道,面上露出一丝极难察觉的尴尬之色,“沈相如不介意,可就在竹林苑的偏厅歇息一下。”

  “极好,妥帖。”沈茗赋笑如春风拂面地说。

  一个臣子住在后宫怎么都不算妥帖,但沈茗赋就这么自自然然地同意了,丝毫没有一点婉拒的意思。曾萦绕玉绾心头的疑虑消除了。她想起在天牢里他送去的饭食都是些她平素爱吃的,御膳房怎会那么上心……这时的清晨是寂静的,不过在高墙之外不远的地方却并不那么平静。几间看似简陋的砖瓦房矗立在那里。让人惊讶的是,在京城最豪华的皇宫附近,竟还有一个这么不起眼的院落。

  院落中,与外形简陋的房屋极不相称的是屋中华丽的陈设,靠墙的几个博古架上摆着商周鼎彝和钧窑汝瓷等奇器。让看到的人惊讶之余,不禁好奇是什么样的人住在这里。

  此刻一个身穿黑衣的人盘膝坐在大床上,闭着眼的脸上是极其冰冷的表情。

  房子唯一的窗户突然被从外面推开,开窗的声音响亮刺耳。床上那人忽然睁开眼睛。紧接着有人从窗户跳进屋里。

  进屋的人一身公子模样的打扮,手里挥着折扇,像是刚从欢乐场回来,身上还沾着脂粉气息。当他看到床上端坐的人时,现出了少许恭敬的神色,讪讪地道:“不知属下是否打扰了门主清修?”

  床上那人纹丝不动,淡淡地说:“办得如何了?”

  那位公子模样的人道:“都办妥了,欠一阵东风,等到了日子门主令下,局面会立刻被我们的人掌控。”

  那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人人都赞当今皇帝是旷世明主,臣子个个都能力非凡,本座也十分期待看到,如果君临天下的人丧失权力,他是否还能一如既往地得到臣民拥戴尊崇。”

  他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说道:“穿山甲皮糙肉厚,它之所以那么难对付,得益于它身上坚硬的铠甲。你说,如果没有这层甲,它会怎样?”

  “会死。”公子模样的人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人低声问:“你说,皇帝陛下的铠甲,又会是谁?”

  公子模样的人似乎很有把握地答道:“自然是当朝丞相。独孤太师虽然也很强悍,但……毕竟是一个老人了。”

  那人轻笑:“沈相年轻,有作为,坊间传说他博古通今,可惜却无一丝一毫的武功。”

  沈相不会武功,全天下人都知道。也许正因此,普通老百姓才更加觉得他可亲可敬。

  那人拿起床头的一块手帕,擦拭着自己的手指,漫不经心地道:“你派个人去试探一下真假,再回来禀报。”

  “是。”公子模样的人毫不迟疑地说,他并不感到诧异,像他那样的人,本就不会相信什么。

  玉绾端着熬好的药给小桃送去,喂她吃下。由于在玉绾的提议之下药里加了一些致人昏睡的迷迭草,小桃在嘶叫一夜之后喉咙干哑,喝了药没多会儿就沉睡过去了。

  天亮的时候沈茗赋回了相府。不管怎么说,他都不可能从竹林苑出来上早朝。他从僻静的道路出宫,宫女太监们认得他,并不干涉或者阻拦。他想着玉绾后来眼神中欲言又止的神情,几分疑虑,几分无奈,还有几分叹息。她的心里埋藏了很多秘密,很可能是极多的疑问,并且她被这些疑问日夜困扰,所以在她的眼睛里才始终弥漫着那样一种矛盾思索的神情。

  他敲开大门,管叔见他回来,忙不迭为他让开一条路。沈茗赋走向自己居住的屋子,没有什么丫鬟仆人来打扰他,所以等他进了屋子关好门,自然也没发觉有什么异样。他犹自沉浸在思索中,突然感到脖子一阵冰凉,他这才看到了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剑。

  刺客稳稳地端着剑,剑锋直贴着沈茗赋的脖颈,一张脸被黑布包得严严实实。

  沈茗赋目光动了动:“阁下来者何意?”

  刺客的眼里隐隐闪过一丝欣赏:不愧是丞相,脸上看不到一点惊恐,真所谓是临危不惧,既不问姓名也不问谁人所使,只问来意,直截了当。

  “相爷,出入朝堂整日劳心劳力,不如跟我们走吧。”虽然知道自己这句纯属废话,但他还是怀着某种戏谑说道。

  沈茗赋不为所动,淡然地道:“阁下千里迢迢,煞费苦心才占了先机,究竟要图什么,直说便是。”

  刺客的目光中先前的欣赏之情迅速消失,听到“千里迢迢”一词使他不再迟疑,一伸手极快地扣住沈茗赋的手腕,一探脉象平稳,注进去的内力如泥牛入海,他心中一惊,这个相爷竟真的是没有一丝功力。

  他凝神屏息,缓慢后退几步,目光始终不离那个淡定安然的蓝衫丞相,手中的剑更是一分一毫没有放松。

  忽然,他以极快的速度抬手,将剑举到沈茗赋的头顶,又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挥下。

  沈茗赋看着这一剑同样暗暗心惊,他将袖袍轻轻一挥,身子已经轻盈地飘开,巧妙地躲过了刺客精准的攻击。

  作为刺客,他只觉得眼前突然飘起一片淡蓝色的衣袖,再转眼手中的剑铿锵地刺在坚硬的地面上,震得他虎口发麻。而原本应该被砍中的人,正安安稳稳地站在桌前。

  刺客是拔尖的高手,在十几年的刺客生涯中,他永远是同伴中最高处站立的那个。所以,今天也是他第一次面对一个人大惊失色。他从不会怀疑自己的医术,虽然他的医术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使他在杀人时出手更精准、利落。通过刚才的把脉,他完全可以肯定眼前的蓝衫男子没有练过丝毫的武功。他挥下那一剑完全是习惯使然。

  可是,沈茗赋却躲过了。

  黑衣刺客瞪大眼,不明白此刻的心情是不解还是恐惧。一个不懂武功的人,如何能躲过他的全力一击?

  而且他还躲得那么从容不迫,似乎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他的动作全是一种自然而然。

  刺客的冷汗从蒙着黑布的脸上冒出来,他的第一反应是见鬼了。

  刺客失手

  沈茗赋当然不会由着利剑刺杀自己而无所作为。所以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挥袖轻轻避开了致命的攻击,化险为夷算是做到了,但却因此引起连串的让人头疼的后果。

  黑衣刺客凝神闭目,将自己全身的真气提升到顶峰,快速在丹田处运行一周,接着反手将剑一转,非常干净利落地刺向沈茗赋。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个蓝衫的年轻丞相只是抬了一下袖子,眼看那片柔软的衣袖拂下,自己全部的剑招便被封死了。

  如此流畅干净,精彩绝伦,无懈可击。

  刺客圆瞪双眼,一副完全不可置信的神态,谁能接受自己苦练多年的剑法就在这一抬手一挥袖之间就被轻轻化解掉,他又急又怒,险些就要真气逆流了。忽然,他大喝一声,又抓紧剑冲过去,完全是一副被逼到穷途末路不要命的架势。

  他握着剑狂砍,但见一时间屋内被剑光笼罩,寒气逼人。可以说,黑衣刺客的剑法剑术在当世应是数一数二的,只要一出手,对手很少幸免。如果说先前他还是存了试探之心,此刻真就是完完全全在拼命了。

  沈茗赋也没料到一个躲闪的动作竟引起对方如此强烈的反应,他还在想对策,而对方的一剑已经到了眼皮子底下。他不由地微微皱眉,又一次拂袖,不露痕迹地避过了对方绵密的攻击。然而,不管那剑怎么刺,往哪个方向刺,朝什么部位刺,剑势越来越急,却偏偏没有哪一剑能碰到沈茗赋,甚至根本连半片衣角也不能沾到。实在匪夷所思,刺客瞪着双眼,拿剑的力气都快消耗尽了。

  就算武林中风头更劲的绝顶高手,都不可能在他出了这么多招后居然连衣服都没让他碰到。

  刺客见一击不成,再击失手,料想再无成功的机会。尤其是使尽浑身的绝招后,对方仍是保持着这样一副诡异不可测的身手、神态,心里既惊怕又感到绝望,颈上冒出一阵阵的冷汗。一狠心咬破了舌底下压着的毒药,以免回去面对惩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沈茗赋一直留意看他,见他嘴巴微微地动了一动,冷峻的双眼迸出视死如归的目光。他心里一愣立刻知道不好,也不及细想,立即走到了那刺客身边,刚好扶住那就要倒地的身躯。

  刺客翻着白眼,显然刚才他吞下的毒药是可以让人迅速毙命的,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就快没有气儿了。

  任务失败是什么下场,稍微有点江湖常识的人都不会再问这种问题。答案可以复杂多端,也可以是显而易见。刚才刺客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一名剑法堪称绝代的高手,居然奈何不了一个不会武功的年轻书生相爷。若再不幸为对方所制,后果就更不堪设想。

  刺客瞪着大眼,意识开始模糊,他不明白那个年轻的相爷最后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他就这样毫无顾忌地扶着他的身体,眼里流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心中似乎隐藏着一点点痛惜。

  他更加不明白,这个丞相为什么要怜悯自己这么一个刺客。

  此时天已大亮,院内已经有相府的仆从在清扫昨夜的落叶,扫地的声音有条不紊地响着。沈茗赋怔怔地望着已无声息的刺客,伸手想去揭开他蒙脸的黑布,忽然又犹豫地把手缩了回去。

  微微叹了一声,他扶起刺客的双肩,自己盘膝坐到他身后,那一刻他忆起面对玉绾时她脸上惆怅的微笑。最终万千思绪化成了一声轻轻的叹息,沈茗赋的目光在刺客背后凝定片刻,然后伸出第一指点了下去,接着四指飞快地点上各处穴位,他的指尖摸准了刺客的几处经脉并开始运气、输气。

  刺客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空前冗长的噩梦,浑浑噩噩,抬眼看不到光明。

  他生长在黄沙漫天的土地上,走的是一条荆棘覆盖的路,他被安排训练剑术,经历百场拼杀从未落败。那人告诉他,他是最强的。人们会屈服于他的剑下。人们叫他杀手,在漫天沙土中成长起来的、西域第一的杀手。

  他杀了很多人,不手软,不在意。老人的哀求不能让他心软,孩子的哭诉不能让他动心,妇人绝望的惨叫不会让他缩手。他冷血残忍,杀人不眨眼。人们开始叫他修罗。他开始跟着那人的时候,那人是门主,是一个远远比他狠毒的人,后来成了江湖上所谓的大侠。

  那人的笑容永远没有温度,那人的手段永远那么毒辣,那人的心肠永远那么冷酷无情。

  午后的阳光很灿烂,那人坐在石凳上,让人看他一眼就会遍体生寒。他笑着叫他影杀,每次出任务他都亲自压一颗药在他的舌头下,然后笑着对他说:“如果不成功,没关系,把药咬碎了,吞了。”

  那人对待身边的人,永远那么残忍。

  刺客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有什么在他的四肢里游走,渐渐地带动起了四肢百骸。肩上感觉有极柔和的力道在推送,因为受训而常年冰冷的身体竟然觉得温暖起来。他不可置信地缓缓睁开眼睛,转头看到的是幽幽深邃的沉静的双眸和一张温和的脸。

  这是这位从西域远道而来顶尖剑客第一次清楚地见到宁朝沈相的面容。对他来说,这一切完全不可思议:他是来刺杀他的,他却救活了自己。

  头脑清醒过来以后,刺客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并且在反应过来的一瞬间怔呆了。随后他睁大了双眼,以一种近乎恐惧的眼神望着仍旧面带微笑的沈茗赋。

  在另一个房间里,沈丹青正看着桌面上画了一半的画,然后用双手把画捧了起来。他凝视着画上美艳绝伦的女子,却不清楚自己心里惦念的是谁。他叹了一口气,又将画放到桌上铺展好,继续凝神提笔作画。

  刺客完全失了思考力,脑海里一遍遍地问着同一个问题。

  他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

  为什么他还能活在这里?

  沈茗赋用一种平淡的语气开口了:“你可以走,相府没人会拦你。”

  然而刺客仿佛没听到他的话,直愣愣地盯着他。

  沈茗赋耐心地说:“我并不曾看见你的模样,所以你无须担忧。”

  死寂中,刺客有些语无伦次地喊着:“你……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沈茗赋平静地望着他,似乎没在意,又似乎没有听到问话。

  “哐当!”刺客的剑脱手掉在地上,他捂着脑袋,一阵风似的夺路而逃。

  相府的下人不是聋子,连年纪大的管家都听到了动静。他拖着扫帚从前院进来,冷不防只见空中一个黑影,转眼就不见了。他还未反应过来,愕然问:“相爷,出什么事了?”忽然老脸神色一变,“莫不会来了刺客?”

  沈茗赋无言,摆了摆手:“没事!你下去吧,我收拾一下,马上该早朝了。”

  管家见丞相面色平和,似乎真没什么事情。但到底有些放心不下,犹犹豫豫地道:“要不要……跟二爷说一声?”

  沈茗赋看了一眼沈丹青的房门:“科考举足轻重,不要去打扰他。”

  听了这句话,且不说是主子的吩咐,单说科考就已理由十足。这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只得一肚子狐疑地离开了主人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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