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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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华公主的玉月宫此刻是满室辉煌,异彩纷呈。

  “公主,您喝茶。”宝茶脸上堆满了笑,双手捧着光泽隐然的紫砂茶杯献上前。

  天华眯眼,闪着琉璃般光泽的美目含着几分莫名的笑意,她轻轻地把茶杯接到手里。正要说话,这时一声通传响起:“贵妃娘娘驾到!”

  一闻此声,天华立刻将茶杯搁置在旁边桌上,站起身向门口迎了过去。

  月贵妃在一堆宫女嬷嬷的簇拥下进得殿来,手中摇着锦绣宫扇,依然婀娜多姿。

  天华跪拜:“儿臣见过母妃。”

  “起来。”

  “谢母妃。”天华对近身的一名宫女道,“把前几日的桔梗茶,沏一杯给贵妃娘娘。”

  宫女闻声退到后面。

  天华扶着月贵妃臂弯,慢慢走向前面的软榻:“今日母妃怎么有空来看女儿,父皇若碰巧这时候去,可就见不到母妃了。”

  月贵妃缓缓地坐到榻上:“皇上固然重要,却不能冷落了女儿。”她美目含笑看着天华,自有一股温柔。

  天华笑,宛如七月的艳阳天:“母妃可真是后宫中最慈祥的女人了,瞧瞧其他那些妃嫔,稍微得到父皇一点微笑、一个眼神,就马上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什么都不管了。哪里能跟母妃您相比!”

  月贵妃也笑得欢畅,不过她看着天华,却不无训诫地:“裳儿,你这锋利的口齿着实要改改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在这宫中,谨言慎行是每个人的立身之本。你不要以为你贵为公主,你父皇又疼你多些,就这般说话不遮拦。须知话不可说错,祸从口出。”

  天华眼珠一转:“是是是,就像母妃这样,已然是六宫之首,却对谁都是和和气气。宫中上下谁不盛赞母妃您的贤德呢!女儿以后定会向母妃好好学习……”

  月贵妃微笑,心里也知道这刻薄的女儿并未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她没有再说什么,便接过宫女手中的茶饮用。

  “母妃,您尝尝这茶香不香?”

  “入口有余香,看出你下了功夫。”

  天华眼角笑痕弯弯:“是用刚打的井水泡的,女儿吩咐她们一定要保证桔梗的新鲜,今早就送来了这么些,可巧孝敬了母亲。”

  月贵妃笑道:“数你伶俐,骗得你父皇都夸你有心。”

  天华粲然一笑。

  见月贵妃抽出了袖子里的手绢擦嘴角,天华知道母妃不再用茶,立即对身旁的绿衣宫女使了个眼色,绿衣宫女捧着托盘上前,将茶杯端离桌子的时候,也许是紧张,手微微一抖,几滴茶水便泼在了桌面上。

  绿衣宫女心里慌张,迅速跪下道:“奴婢知错!”

  “画屏这丫头,越来越笨手笨脚!什么时候告诉父皇换个伶俐的宫女使!”

  天华不满地说道。

  “你看看你,刚说过,这刁蛮的脾性日后还得了?”月贵妃斥责天华,“连自己身边的丫头都随便说换就换,以后谁还敢伺候你?一个正经儿的人都留不住!”

  天华撇了撇嘴角,不以为然:“做错了事,被罚也是活该,女儿这么做也是严整宫规,否则她们一个一个越发没规矩,不把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月贵妃气极反笑,招手让已经有些惊吓住的画屏退下。转过身对天华道:

  “你就是不罚她们,她们也不敢不把你这个公主放在眼里,尽管放心!”

  天华看出母妃的不满,迅速转换一副笑颜,俏皮地倚过去眨眼道:“母妃,父皇最近宠您宠得紧吧?听闻今早起得很晚,父皇早饭都没吃直接上了早朝……”

  月贵妃笑出了声,纤指一点面前少女嫣红的额头:“你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真该让你好好吃一顿苦头长长记性!”

  天华笑着躲开:“母妃被女儿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哎哟,别打!哎哟……女儿知错了!母妃手下留情!哎哟……下次再不敢了…… ”

  月贵妃犹自大笑不止,一众宫女见主子这样开怀也都暗自松了口气。只听月贵妃笑道:“你这样子骄纵,想一想这次见到君玉绾那丫头却是稳重了许多。”

  天华本是笑意盈盈,听到这句话登时沉下了脸,不满道:“母妃提她做什么,晦气。”

  月贵妃目光淡淡流转:“我只是要提醒你,身在宫中,这个君玉绾可谓做到处处谨慎小心,这点,裳儿你应当学习。”

  “跟她学?”天华不屑地哼道,“一个冷宫里出来的,连封号都没有,父皇更是懒得看她们母女,母亲您竟要女儿跟那种人学吗?”

  月贵妃见她生气,不免摇了摇头:“裳儿,你也从小在皇宫中长大,应该看得清楚,在这种地方,没有谁天生就高贵,只要机缘到了,麻雀就能变凤凰,这种事历来不少见。况且……君玉绾同你一样,都是皇上的骨肉。你就算不喜欢,也不要太过轻视。”

  天华立刻听出母妃的弦外之音,眼角划过一丝不屑,冷冷地道:“大公主芭蕉城府深沉,比君玉绾更会做人,最后不一样远嫁藩国。这辈子回不回得了中原都难说。比较起来,父皇甚至喜爱芭蕉还多些,可对君玉绾就根本一点恩宠都没有。这次逃出宫的事情,只怕更是惹得众人唾骂不休了。”

  “芭蕉是芭蕉,大公主错在太过聪明,锋芒毕露,才会引火烧身。不要混为一谈。况且远嫁藩国也是一国王后,身份并不比公主低。”月贵妃慢悠悠地道,“况且,玉绾她心里未必就不讨厌你,可是你几时见过她流露出来对你的不敬?”

  天华扬了扬下巴:“君玉绾没有这样的命!”

  月贵妃轻轻摇了摇玉指,含笑:“你忘了,那孩子的靠山是清淮王。”

  轻轻一语,机锋暗藏,带过了多少含义。

  天华微微一愣,片刻后却笑了:“我当母妃绕这许多弯子是为什么,原是担心这件事!母亲又何必多虑,女儿早已打听过,这近一个多月来皇叔根本不曾去看过她,想来皇叔对她也不过如此。果真感情深厚,又怎会忍住不见。”

  月贵妃低声说:“宫中真真假假,你今天对我好,明天也许就在我脚下使绊子,谁又能看得清。清淮王何等韬略,我们女儿家岂可妄下断语,他冷落了谁,也许正是要欲擒故纵。焉知他没有在背后遣人暗中关注?万不可因此就小视那孩子!”

  天华微怔,半晌没有说话。

  “相信母妃,君玉绾小小年纪就懂韬光养晦,绝非是池中之物。”月贵妃轻轻地摇着扇子,语意中颇含几分叹息,“单看她那张脸,只要她愿意,不知又会迷惑了宫中多少男子……”

  天华缓缓地握紧了手,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苦于说不出来。良久她才骇然抬头,眼睛亮亮地盯着月贵妃,颤抖着说:“她不是这个样子!君玉绾她以前不是这张脸!”

  月贵妃目光幽幽,深沉如井:“裳儿,你终于反应过来了!”

  天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这……她!她……”

  “用不着怀疑,”月贵妃轻轻摇头,像是猜到她要说什么,又道,“我在群臣大宴上看见她时,也曾怀疑,觉得不像那孩子,可是再仔细看看,那张脸又分明……真真切切,是她。”

  天华跌坐到椅子上,喃喃地道:“怎么可能,一年时间,哪里能有这么大的改变?”

  月贵妃看了她一眼:“可不可能都已成为事实,那一晚群臣大宴过后,关于三殿下的或好或坏的话就在皇宫里传开了。她早已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小丫头了。”

  天华脸色便得复杂,心里更是千头万绪,自从那晚看见君玉绾,她就感到若有若无的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想不到冥冥中发生了这么多变化。

  月贵妃将自己女儿的神情看在眼里,意味深长地说道:“而且,我来时听说,清淮王已于前日进宫,消息却隐瞒至今,当中意味值得咀嚼……”

  天华回过神来,流转的眼波渐渐露出一丝森然寒意。想到那日宴会上清淮王对那人的处处维护,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油然而生。她狠狠地道:“就算皇叔真为她撑腰又怎么样?只怕到时候捅了娄子,皇叔还是保不了她!”

  一直在旁边不动声色地看着天华公主和贵妃娘娘神情的宝茶,心底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正在这时侯,月贵妃的目光突然向他这方向扫来,宝茶猛地心跳加快,不可抑制地感到胆怯。

  天华眯眼看了看他:“母妃还记得吗?宝茶,早先跟过女儿。”

  “我知道,”月贵妃说,“后来你把他送给君玉绾母女,前几天他又投奔了你来。”

  天华笑:“正是呢。母妃认为他可是真心?”

  宝茶觉得自己的冷汗都快滴下来了。

  月贵妃悠然地看着天华:“为娘的自然相信你用人的本事,不过还是要小心。快刀固然好,用得不好了,也容易割伤自己的手。”

  天华笑若鲜花盛开,欢愉地道:“女儿自当小心。”

  御花园旁是一座长长的廊桥,架在湖水碧波之上,巧夺天工,远望去清丽雅致。

  此时,桥上徐徐地走过一人。此人眉若远山,眼眸如画,目光深邃似秋潭,身穿锦袍,玉带垂腰,头发柔软如瀑布,束发的丝带飘在身后。

  当真是人如画中人。

  在桥另一头,沈茗赋也正悠悠地漫步而上,蓝衫隐现于低垂的柳条间。

  微微抬头,两人不期而遇。沈茗赋声音清雅:“王爷。”

  另一个人微微颔首,也笑着称呼:“沈相……”这正是清淮王。

  沈茗赋微微点头,侧了侧身让过清淮王,继续朝前走去。忽闻身后悠然的声音道:“听闻沈相得圣旨御批,可以自由出入宫掖,可有此事?”

  “臣确然奉旨,”沈茗赋清澈的双眸蒙上一层疑惑,“王爷为何问起?”

  清淮王微笑,眉梢间自然地流露出一股卓然风采:“没什么,只是本王自小远赴塞外,回宫之日无多,沈相既可随意在宫中走动,想是对宫中哪几处的优美的风景了然于胸,正巧本王想好生地游赏一下,不知沈相能否带路,领本王随处看一看?”

  湖面碧波荡漾,桥上人互相对望。

  只听沈茗赋淡淡地道:“臣奉旨之日不长,每次仅和独孤太师在固定的一两处地方议事,不曾涉足他处。臣也知宫闱重地,不可唐突,即使议事,也总避过殿堂,在清雅无人处,所以对宫中有何景物并不甚了解。王爷若要游赏,可叫宫中时常走动的公公带路,或者请陛下派人为王爷指引,定会比臣妥当。”

  “沈相真是有心,”温润的声音如一股细流淌过,“本王随口一说,既然沈相不便,本王随便走走就是,何况来日方长,慢慢熟悉。自不需劳师动众。”

  沈茗赋微微一笑:“王爷请自便。”

  清淮王道:“沈相国事繁忙,本王不打扰了。这便要去慈宁宫觐见太后,沈相也请继续前行吧!”

  “王爷请,”沈茗赋略略一欠身,“臣也告退。”

  微风中,桥上两人背对背走远,一池秋水湖心荡漾。

  季贤妃擦着指尖刚涂上的胭脂,看着面前萧瑟的院落凤眼微眯,这里倒像比之前更添萧索,令她有些意外。

  身后的奴才立刻上前道:“娘娘,就是这儿了?”

  季贤妃微微颔首,抬起脚步就要进去。贴身宫女柳儿道:“娘娘,奴婢先来,免得有危险。”

  “失势的竹林苑,能有什么危险。”季贤妃淡淡地开口,不过却没有再上前。柳儿推开门,领事的公公立即喊了一嗓子:“贤妃娘娘驾到!”

  小桃正在扫院子里的落叶,听到这一声手不禁一抖,愕然地看着门前。随即她扔下扫帚,跪倒磕头:“奴婢叩见贤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季贤妃走上前看了她一眼,曼声说:“起来吧。”

  “奴婢谢娘娘!”小桃从地上爬起来,低头站在旁边大气儿不敢出,两手搓着袖子。

  柳儿站在季贤妃旁边,一双眼早已将竹林苑上下扫了个遍。然后凑近季贤妃耳侧,悄悄耳语了一番。

  小桃小心翼翼地道:“请问……贤妃娘娘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贤妃盯着她的脸,缓缓地开口说道:“前些时日我宫里走失一个宫女……”

  刚说出这句话,小桃的脸色就不可抑制地变了。尽管她强作镇定,但这样的情况又怎逃得过季贤妃的眼睛。她悠悠地道:“听说那宫女曾在你们竹林苑出没,可有此事?”

  小桃脖颈间冷汗一直不停,心底里连日的担心终究成了现实,叫她如何回答?脑中斗争许久,好半天才小声辩解道:“奴婢不曾见过,竹林苑冷僻,怎会有外人愿意来……”

  “哦?是这样吗?”

  小桃迅速咬住下唇,松开,刻意挺直了腰板,运力使声音洪亮:“是的。”

  季贤妃冷冷一笑:“果真?”

  小桃被这一下下的问话弄得心慌意乱,又不敢不答,只能硬着头皮再次开口:“是……”

  没等她讲完,领事太监瞪目甩袖,怒喝:“一派胡言!”

  小桃心虚,领事太监的责骂差点没吓得她一屁股跌在地上。

  “好你个大胆的贱婢!”领事太监尖着嗓门冷笑,“已成事实的事,竟还敢此等巧言令色,妄图欺骗贤妃娘娘,睁眼说瞎话,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小桃趴在地上,口中不停地说:“奴婢……奴婢……”叫了十几声奴婢,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这时柳儿转脸道:“娘娘,不如我们进去问。”

  小桃回过神来,抬起头惊惶地说道:“不可以见良媛主子,主子生病了!”

  领事太监啐了一口:“死了也得给我拖出来!一个良媛也敢在娘娘面前托大?”

  “不,不行的……”小桃不住地摇着头,温良媛尚且不知道此事,倘或现在突然闯入,这么大的打击,岂不是要了主子的命?

  领事太监早已不耐烦了,抬起脚似乎想踹开小桃,柳儿拦住了他,转脸对小桃道:“看你也是忠心护主,识时务的应当立刻叫出良媛,免受不必要的苦。”

  “不可以,主子她……”小桃犹自含泪,突然眼睛一亮:“奴婢去请三殿下!让三殿下做主!”

  领事太监喝道:“什么三殿下?娘娘要见的是良媛!”

  季贤妃的目光却淡然流转,唇角漾出一抹轻微的笑意。似乎不经意和柳儿对视了一眼,她慢悠悠道:“三殿下……你且去请吧!”

  小桃叩头:“是!奴婢立刻去!”说完爬起来,飞速朝着偏殿的方向奔去。

  领事太监赔了笑脸:“娘娘此番是要温良媛给个说法,见个小丫头经什么事啊?”

  柳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娘娘是什么想法,不需要你来揣测,守好本分就是了。”

  领事太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瞅了瞅安然端坐的贤妃,到底没敢再插话。

  季贤妃看着小桃身后的那人,微微眯着眼,忽然觉得眼前是万千花朵刹那盛开的妍丽。芊芊少女在这样凉的深秋,却只穿了件单薄的衣服。季贤妃唇角微勾,果然像是雪堆的。

  待得那人来到跟前,小桃福了福,有些紧张地道:“回娘娘,殿下来了。”

  她不语,坐在石阶上轻轻晃着丝绢。

  身后那人也静立不动,低垂着眼睛,黑发随着衣裙隐现在风里。

  良久,季贤妃悠悠地道:“帝姬。”

  玉绾抬眼,淡淡地开口:“贤妃娘娘。”

  季贤妃轻笑出声,翠珠金步摇在她脸上辉映出不同的神采:“帝姬可真够冷静,莫非不知本宫所为何事而来吗?”

  “知道。”玉绾语调淡淡,直视季贤妃,“儿臣只是不明,宫女失踪,理应报内务府查找,为何娘娘却要找到竹林苑来?”

  季贤妃愣了愣,似乎是那一声“儿臣”让她感到了不适应。片刻她笑道:

  “差点忘了,论理你还应当喊我声‘母妃’。”

  玉绾凝眸不语。

  季贤妃摇摇帕子:“罢了。”她站起身走至玉绾面前,“良媛生病不见客,我宫里走失的宫女,有人证明亲眼看见她出现在竹林苑,帝姬打算如何给个说法?”

  玉绾道:“敢问娘娘,是何人所见,又是在何时见到的?”

  季贤妃转身望着她:“帝姬有此疑问,是在质疑本宫了?”

  “儿臣不敢,”玉绾低首,“请娘娘明示。”

  柳儿看着季贤妃,见她目光深凝,便开口道:“是御膳房的厨子,傍晚给娘娘送汤羹,因他怕时间不够,抄了近道,这才发现了那名宫女。”

  玉绾沉默片刻,道:“单凭一个厨子,说话真假根本不足相信。况且傍晚天色昏暗,宫中女子打扮又相差无几,极易看错。娘娘怎么肯定就是那名宫女呢?”

  季贤妃笑:“那你说说,你这竹林苑还有什么宫女出没?总不是这小桃吧。”

  小桃死死地咬住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句话分明就是说她竹林苑无人,还有什么是比这个还大的讽刺?

  玉绾目光悠远如天边流云:“竹林苑虽然冷清,几个宫女总还是有的,何况……别处的宫女偶尔也会送些东西过来。”

  季贤妃似乎有些错愕,她还未说话,领事太监却像是已经憋得太久,听见这句话立刻不可遏止地大笑起来:“殿下,不是奴才多嘴,就您这……您这地方,那些妃嫔躲还躲不及,又岂会送东西来?”

  小桃愤恨地盯着他,指甲已经扣进了肉里。竹林苑这般轻贱,一个太监都可以随意看不起。

  玉绾神色不动,幽幽的目光缓缓地盯着领事太监。

  领事太监心存轻蔑,心道就算得罪你帝姬最多也就被训斥几句,还能把他怎么样。

  可玉绾既没有流露愤怒,也不曾训斥,偏是这种沉默,对上那双眼睛,使领事太监不禁在心底生出几分胆怯来。

  “你看,这不是来了吗。”玉绾开口,却是句出人意外的话。

  门外,一个捋着长须的中年文士捧着只锦盒走进来,一看苑中这么多人,目中闪过片刻的惊诧,面色如常地走上来,躬身跪在玉绾面前:“奴才张晋叩见三殿下。”

  玉绾似是习以为常,淡淡地道:“不必多礼。”

  领事太监见此人出现得蹊跷,心里首先打了鼓,色厉内荏地道:“你是什么人,竟然私闯后宫!见到娘娘也不下跪,不想活了吗?”

  这张晋像是才知道身边还有宫妃在,转身看了看,片刻,对季贤妃下跪道:

  “奴才张晋,由于鲜少入宫不懂规矩,无意冲撞娘娘,望娘娘恕罪。”

  季贤妃悠悠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张晋道:“奴才是清淮王府上的管家,奉命给三殿下送海棠酥。”

  领事太监立刻变了脸。季贤妃目光动了动,扫了一眼精致的锦盒:“原来是这么回事,王爷当真周到。”

  张晋叩了叩头。

  “后宫女子之地,皇叔为何叫你一个男人来?”玉绾幽幽地问。

  “原是月娥姑娘要送的,后来王……”张晋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忽然想起还有旁人在,临时改口道,“临时有事,就耽搁下了。”

  玉绾淡淡地笑了笑:“噢,把海棠酥放下就行了,你走吧,本宫还有事,一会儿有空会吃的。”

  “奴才告退。”张晋看了一圈院子里的人,躬身退了出去。

  玉绾微微低头,耳畔发丝垂落在颊边,青葱细指端起锦盒,揭开盒盖,甜香在空气里一点点散开:“味道很香,娘娘要一同用吗?”

  季贤妃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轻轻笑道:“你和你娘,当真一点不像。”

  玉绾淡淡地说道:“儿臣只是懂得,良禽择木而栖。”

  “好,好,”季贤妃讪笑:“此等美食,本宫哪有口福。还是回宫喝盏清茶,清热又降火。”

  玉绾点头,淡淡地微笑:“那儿臣就不留娘娘了。”

  小桃费力地爬起来,两手拍打着衣服,看着衣服上面脏一块破一块,她强忍着眼泪才没掉下来。虽然早知自己的命不值钱,但看到连带自己服侍的主子都要受这样的折辱,她实在忍不住心底生出痛恨,恨不能找个地方使劲哭一场才好受。

  “怎么样了?”

  淡淡的话语响在耳际,小桃不禁怔了怔,她转过头,迎上玉绾轻柔宁静的目光。

  这目光像黑夜中的一盏明灯,又如春阳中的垂柳,温和得使小桃不知不觉地把眼泪收回眼眶。

  她终于回过了神,立刻抬起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跑到玉绾身边道:“殿下,您没事吧?要不要奴婢替您拿着盒子?”

  玉绾悠悠地看着她,几缕散发被风轻轻吹动。

  小桃垂眸:“奴婢愚笨,王爷送给殿下的东西,自是不愿他人染指的。”

  玉绾淡淡一笑:“王爷若真看重一盒糕点,还会叫个管家来吗?那人说是管家,真正的身份还不知道是什么。也许是个打杂的也说不定。”

  小桃愣住,见玉绾面色中虽带着笑意,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模样。不禁不信道:“不会的啊,王爷他怎会派个下人来送东西,王爷不是最……殿下您是不是多心了?”她本是想说“王爷最疼殿下了”,猛然想起揣测主子之间的关系不妥,又加上清淮王确实一个月不曾看望殿下了,只好临时改口。

  这时玉绾将盒子递过来,她赶忙接住,玉绾道:“中午膳食不好,你洗衣服来不及吃饭,拣几块带在身上吧!”

  小桃抱着盒子犹豫:“殿下,这……”

  “不要紧,”玉绾淡淡地说道,“只要留几块我能吃到,皇叔不会多追究。”

  小桃抬眼看了看她,心里隐隐地觉得什么地方好像不妥,考虑半天,还是将盒子抱在了怀里:“奴婢……谢殿下赏赐。”

  演武场上,两个修长的身影正站在场中央,手拿弯弓,只听“嗖”一声,两支羽箭同时离弦而出,一支箭稳稳当当顶入靶心,而另一只箭则在碰到了靶的边缘时,力有不逮地掉落在靶下。

  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哈哈大笑道:“皇弟不愧是我宁朝骁勇善战的清淮王,好箭法!”

  “皇兄过誉了。”温润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

  皇帝拉了几下弓弦,笑道:“青墨你也不用太谦虚了,朕久已不经沙场历练,拉弓的本事自是比不得你。”

  一声“青墨”叫出几多亲切。血脉兄弟,一个是天子,一个是王爷,能这样畅怀叫出对方名字,机会少之又少。

  君青墨微微一笑:“皇兄,臣弟想去休息一下。”

  “去吧!”皇帝道,“朕再练几把。”

  君青墨颔首,将弓放到一侧的弓架上,转身慢慢地走向演武场一角。

  角落里,贴身侍卫玄衣递过热脸巾:“王爷,外面有个人等了多时。”

  君青墨目光沉沉地盯着门口,徘徊的那个人见到他,立刻一路小跑着过来。

  “奴才叩见王爷!”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跪下说道。

  用脸巾仔细地擦了擦指尖,君青墨漫不经心道:“她收下了?”

  张晋叩首:“回王爷,殿下收下了海棠酥,并未推辞。”

  “是吗。”君青墨抬眸,目光静如清波,“你去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张晋似是犹豫了一下,道:“殿下正在院子里,还有一位主子娘娘在旁边。

  奴才……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君青墨的目光平静如看不到波澜的水。他将脸巾交给玄衣,淡淡地说道:

  “辛苦你了,去回府领赏吧。”

  “谢王爷!”张晋磕了个头,起身走出演武场。

  静静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君青墨周身渐渐散发出一种冷冽的气息。玄衣跟随他时间不长,尚未完全习惯这位王爷时常流露出的冰山雪原般的感觉,此刻只好在一旁默不作声。

  君青墨目光幽深,这么快就有麻烦找上门吗?绾儿,你究竟还可以忍耐多久?皇叔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将预备好的香料撒进去,铺均匀,点燃之后,玉绾轻轻地盖上香炉盖子。

  袅袅烟气自炉中升起,这是个十分精致的月白色的瓷香炉,摆在桌上少了一分庸俗,多了一分清雅。

  小桃眨眼,她万万想不到三殿下还有这等本事,竟能突然变出个这么漂亮的香炉。玉绾在桌边缓缓坐下,见小桃如此不禁笑道:“没有贵重的金银香炉,只好拿这个凑合。”

  “殿下……”小桃看见玉绾展开的笑颜,不由得又愣了。

  喝了口茶,一眼望见桌上剩下的海棠酥。细小的花样,香气随着冷下来的温度逐渐减弱,在宫中,这只是一种很普通的点心。清淮王完全有能力送更稀有、更贵重的东西,可是在一个月的不闻不问之后,也只是将这样的一盒糕点,送给自己所疼爱的侄女。怨不得小桃满脑子不解,其间的用意,又该让人如何去看。

  玉绾目光怔怔,皇叔你又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半晌,她暗自轻叹了一声。转身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景物,不知不觉又陷入了沉思。那香炉还是她在宫外时买的,一眼相中香炉的小巧,也只是存了好玩的心,想不到有一天会在这深宫幽苑里用上它。一年的宫外时光,就像浮生梦一场,留不住,同样也挥不去。

  “殿下,殿下……您在想什么?”小桃低声轻唤。

  玉绾回过神来,慢慢地转向她,半晌才道:“我在想贤妃说的话。”

  小桃诧异:“娘娘的话怎么了?”

  玉绾看了看她:“贤妃今天说,她宫里走失一个宫女。而那天死在井边的宫女,的确被认出是贤妃宫里的。”

  小桃摇摇头:“奴婢不懂殿下的意思。”

  “意思是,既然那天死去的宫女已经是贤妃宫里的那个,那么前夜我和你发现的那个宫女,便不会是贤妃那里的。”

  一语点醒梦里人,小桃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

  玉绾抿嘴一笑:“不知又是哪位显赫主子宫里的呢。”

  小桃只觉得身体渐冷,她看见窗外夜色加重,感到忐忑不安:“殿下,您说今晚会不会还……”

  她一语未完,就听窗外惨叫声起,石破天惊。

  “救命!救命啊!啊!救命!”

  小桃吓了个半死,这边玉绾霍然站起来,拿起手边的扇子转身:“走!”

  夜涼如水,小桃浑身哆嗦着紧跟在玉绾身后,牙关完全咬不紧。这段路走得比平时都要快,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因为心里那恐怖的预感,比这暗夜的霜露还要沁人皮骨。

  看到井边那一抹黑色的暗影时,小桃几乎体会到了绝望。然后有细微的声音从井边发出,那断续的声音几乎让她不敢上前。

  走近了发现井边确实有一个人,还是一个妙龄的少女,惨白的脸上两片薄唇微微抖动,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走来的玉绾二人。这少女的模样比之前的两名宫女要好得多,既没有满身的血污,更没见缺胳膊少腿,但偏偏给人一种寒凉刺骨的感受。

  小桃看了一眼就呆住了,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几次想移开视线,委实不忍卒视。

  玉绾迅速搭上少女的首腕,片刻,目光一凝:“还有救!快!将她带回寝殿!”

  小桃忙不迭地点头,她忍着作呕的感觉伸手去抬少女的腰。

  “哪里走?”

  神经紧绷的时候,偏偏听到这样一声质问。

  黑夜里突然亮起许多火把,随着火把动着的是一个个穿着宫服的人影,这些人影从夜色里涌出来,聚拢到玉绾周围不远的地方。

  人影中慢慢走出二人,二人裙钗摇摆,曼步徐来,乍见犹如仙女临凡。可小桃她们一看见这二人,立刻觉得浑身都坠入了冰窟中。

  月贵妃悠然含笑:“本宫不知三殿下竟是精通医理,有救没救,只需把一把脉就能知晓。”

  她语气轻柔婉转,说出的话却无异晴天霹雳。

  “君玉绾!你谋害宫婢,又妄图掩盖私埋,德行败坏,真是我皇家耻辱!”

  天华横眉怒目。

  小桃跌坐在地上,盯着眼前涌出的大堆侍卫呆愣,片刻,她扑上前拽住玉绾的衣袖,带了哭腔道:“殿下!我们怎么办?!”

  玉绾深凝着目光,动也不动。

  天华见状讥讽地一笑,转脸向月贵妃道:“母妃神机妙算,否则今夜又要被她们逃脱了。”

  小桃大叫:“不是我们害的!我和殿下发现的时候这些宫婢已经死了!”

  “这些?”天华轻笑一声,转脸看着她,慢慢地说道,“这样说,你们已经害了不止一个宫女?”

  小桃瞬间脸色惨白,天华冷笑:“近来宫里接连有宫女失踪,原来都是你们这对主仆干的!”

  月贵妃始终注视着玉绾,她踱步上前,淡淡地笑道:“帝姬……别来无恙?”

  玉绾缓缓地转过头:“不用操心,娘娘,我跟你走。”

  月贵妃盯着她半晌,一笑:“很多人都跟本宫说帝姬变了,可本宫眼里,帝姬仍是聪慧如昔。”

  玉绾低头看着怀中的残喘少女,淡淡地道:“这个女子乃是凶案的证人,娘娘理应请个太医诊断,若能医治,得到了她的供词,事情当能水落石出。”

  “你狡辩也无用!”天华挥袖叱道,“结果都一样,君玉绾你躲不掉。”

  玉绾看也不看她,沉静的眼睛只是盯着月贵妃:“娘娘,没时间了。”

  月贵妃笑了笑,突然转过身:“来人,把这个宫女送去太医院,告诉那些人务必将人救活!有什么闪失宫规处置!”

  “母妃!”天华气恼地叫着。

  立即有两三个太监来到玉绾身边,轻手轻脚地抬着少女往外走。整个过程中太监们的动作干净利落,不见任何差池,很快少女就被送出去,湮没在沉沉的夜幕中。

  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此女若是不能救活,受牵连的又岂止是她玉绾一个?

  月贵妃心里暗暗一笑,再次转身面对玉绾,已然有侍卫将她双**住,小桃也被戴上了镣铐,被一众人架住身子不能动弹。月贵妃说:“帝姬,暂且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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