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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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中大宴,宫女如云,衣裙过处,椒兰香氤氲弥漫。

  “殿下,皇上宣您进殿。”

  宫女怯生地说完,缓缓抬头看了眼玉绾,只见她面无表情,伸手拿起桌上的团扇,缓慢地打开的一刹那,雪月银白,衬得玉绾好一个冰霜美人。

  宫女一惊,默默地垂下了头。

  一干奴才暗暗叫苦,谁说这位主子好侍候?从开始到现在就没见一丝儿笑影。

  踏入正殿,两边早已是坐满了人,文武百官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气象。

  玉绾走到前面,雪色衣裙拖曳在地上荡漾着冷冽的色泽。她屈膝跪了下去,额头碰地,朗声道:“儿臣君玉绾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几百双眼睛盯着殿中央的女子。不过片刻,大殿静得一根针掉地都能听得见。

  一年前三殿下出逃的消息几乎是无人不知,陛下在当时就下了禁令,禁止此事流传于外,总算压住了这件轰动朝野的大事。此刻传言里的帝姬就在眼前,众人都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来。

  漫长的等待后,前方终于传来一声:“平身!”

  “谢父皇。”声音依旧朗朗,却是无感无波。玉绾徐徐抬起了脸。

  大殿立刻又是一阵吸气声,众人目光里或是惊讶或是叹服,连远在龙座上的男人也微微眯起了眼。

  大家都没想到,默默无闻的三殿下,竟生得这般美丽。

  两相之下便有了比较之心,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龙椅旁坐着的另一个盛颜少女,那位少女一身红衣如火,姿容艳丽,正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天华公主。

  天华公主素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目前看来,这位三殿下也甚是不错。

  未等众人有机会回味,便听天华公主的冷嗤:“热闹的宴会上穿一身白衣服,以为是奔丧吗?”

  如同一盆冷水浇下,众人纷纷回过神来,方晓自己方才的唐突,一时尴尬无比,连忙端起酒杯乱喝一通,掩饰过去。玉绾垂眸不语。

  天华公主轻蔑地道:“鄙陋之人,无知可笑。”

  这下任是反应如何迟钝的人都能感到气氛诡异了,敢情天华公主与这个三殿下不和!

  沉默中一道柔和的嗓音传来:“绾儿,来坐我身边!”

  跟着这声音,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转过去。说话之人面如冠玉,笑若春风。当朝皇太弟,储君清淮王。

  局面再次产生微妙的变化,众人面面相觑,都心领神会。据闻清淮王极宠爱三殿下,故而尽管三殿下做下如此荒唐之事,也未受什么责罚。

  玉绾低垂眼眸,转身向着清淮王的方向漫步上前。

  想不到天华公主竟转向清淮王,又道:“皇叔,此人在您的庆功宴上穿白色,实在是对皇叔的大不敬,让她坐您身边,恐怕会辱没您!”

  玉绾脚步顿住片刻,又继续往前走。

  “天华,你妹妹比你懂事。”清淮王闲闲一语,云淡风轻,但任谁都听得出话里毫不留情的指责。王爷分明在训斥天华公主,以皇姐的身份,却来欺凌自己的妹妹。

  隔得远,众人看不清天华公主的脸色,想来会是不大好看。

  其时玉绾已经来到清淮王身边,裣裾坐下,腕动,团扇被轻轻巧巧地搁到茶盏旁。

  天华公主的脸色自然不好,她是泡在宠爱里长大的,从未体会过被人训斥的滋味,何况对方还是辉煌朝野内外的皇叔。这感觉就像被当众扇一记耳光。心中郁愤难平,然而她并没有说话,她就是再骄纵,也知道大庭广众之下顶撞自己皇叔的举动并不明智。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下首座中的温雅男子,心里忽然涌起强烈的不甘。

  这边玉绾正握着杯子,目不转睛,偶尔杯沿凑上唇边,又即刻拿开,也不知喝是没喝。半晌,她微微侧脸,目光心不在焉地掠过正前方的龙椅后。

  那里站着一个佩刀的男子,黑衣,眉心透着一股英朗。说巧不巧,男子的目光也正向玉绾看来,这一眼并不怎样凌厉,玉绾却猛地一抖手,茶杯险些就掉地了。她急急收回视线,出了一后背汗。

  她抬起手腕,将杯中酒水一仰脖喝了个底朝天。

  清淮王班师回朝,圣上特意设宴为皇弟接风,席上清淮王自然是最受尊崇的人物,文武百官挨个敬酒,酒酣耳热之际更显君臣和谐,其乐融融。

  清淮王不时看一看玉绾,但见她只是沉默饮茶,对周围的事并不热衷。不禁在心里微微一叹。

  宫女捧着许多金盘上来,盘中一串一串的葡萄晶莹剔透,十分诱人。

  龙椅上的九五之尊轻晃着手中的酒樽,对清淮王笑道:“皇弟久居西域,想是许久未吃到家乡的水果,来尝一尝,解解路上的劳乏。”

  宫女将一盘葡萄摆到清淮王身前的桌上。清淮王微笑道:“臣弟谢过皇兄。”

  他拈下一颗葡萄,轻放到玉绾盘中,“绾儿尝尝,你一向爱吃这类果子。”

  玉绾看了一眼葡萄,伸手拈起,放入口中。

  众人又一次意味深长地把这看在眼里。皇帝含笑道:“皇弟真是疼爱侄女,倒有叔叔的样子。”

  清淮王也淡笑着回道:“皇兄取笑了。”

  玉绾幽幽地瞥向那个穿着龙袍的男人,那是她的父皇,世上她最亲的人,他的脸也曾无数次地在她幼时的梦里出现。可他如今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在他的心中,仅知道有她这个女儿,但他不宠爱她,不疼她,更不在乎她。女儿于他不过是一个称号。

  古来无情帝王家,玉绾抿了少许酒,脸颊微热,心中想着自己偏偏是最无情的那一个。

  有胆大的人偷偷去瞥玉绾,心里思量,三殿下私逃出宫,皇上若不惩治,不足以维护皇家脸面。不过有清淮王相护,这惩罚的轻重就不得而知了。那么三殿下和清淮王一同回宫,之间是否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但无论有什么想法,一接触到那冰霜雪月似的容颜,都不禁打了退堂鼓。

  玉绾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晃着杯子,不做半分回应。此刻她的心比杯子里的水纹还要乱,佩刀男子频频看向她,那目光中的疑问就像刀子剜在她心上。

  终于她支持不住,转头,清淮王也正凝望着她。她张了张嘴:“皇叔,我累了。”

  清淮王深深地看着她,片刻,微微一叹:“那么你早些回去。”

  玉绾心里一微松。

  就在此时,佩刀男子已然发现她的意图,刷地跪倒在龙椅旁:“陛下,臣有话要说!”

  一记重锤,玉绾几乎绝望地闭上了眼。

  皇帝声音悠悠:“哦?风凌你有何话说?”

  “臣有话要问三殿下。”

  皇帝微微一笑:“起来问吧,朕准了。”

  “谢陛下。”佩刀男子站起身,目光深凝,转身看着一动不动的玉绾,开口道:“敢问三殿下,臣的弟子展记现在何处?”

  玉绾手足冰冷,僵硬地转头对上佩刀男子的目光。

  佩刀男子再次一字一句地问:“敢问殿下,展记在何处?”

  大殿中瞬间沉寂。众人都看着一脸苍白的白衣少女。对了,他们想起,三殿下出宫的时候,好像还带走了一名小侍卫。众人看了看佩刀男子便心中了然。想不到三殿下带走的人竟然是皇帝身边金刀护卫展风凌的徒弟。

  现在既然三殿下回来了,那么展记理所应当跟回来了。可是,人呢?

  展风凌的目光由疑惑逐渐变得愤怒,到最后慢慢地成了不可置信的悲哀。玉绾觉得自己在被一寸寸地凌迟,每一块血肉都彻骨疼痛。她看着眼底弥漫着绝望的男子,这个坚毅刚强的金刀护卫仿佛一瞬间变得脆弱不堪,神思恍惚。是啊,这个人本是展记的师父,最疼爱展记的人,是他……玉绾慢慢地扶在桌子上,吸了一口气。

  忽然一声:“报!”

  一个太监急慌慌地跑进大殿:“陛下可不得了了!有人闯宫!”

  皇帝顿时笑容收敛:“什么人这么大胆?锦衣卫呢?怎么不拦着!”

  太监满头大汗地跪在地上,差点语无伦次:“陛下,一个人骑着马,快马,风似的,奴才们也想拦,锦衣卫都出动了。可是那人手里拿着个东西,还晃着,奴才一看,哎哟不得了!是把扇子,上头,上头还盖着玉玺呢!”

  虽然说得三言两语甚是混乱,好在众人都算听明白了。不过不禁纳闷起来,一人一马,谁竟有那么大本事私闯皇宫?

  说时迟那时快,大殿外已经响起嗒嗒的马蹄声。靠近门口,接着是一个身影翻身下马。

  恍如一道巨雷劈中天灵盖,玉绾缓缓地把目光转向门外。

  门口走进来一个少年,众人一时间都愣了。

  那个少年脸色苍白,一条胳膊上还绑着绷带,胸口靠心脏处隐隐透着血迹。

  他缓缓走进来,脚步轻微。他的目光在大殿上搜寻,接着像是看到什么期待已久的事物,他眼中骤然爆出强烈的光芒!众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到清淮王身边、早已惊呆的三殿下。

  少年身子有些不受控制地轻晃,显然长时间的赶路已让他体力不支。不过他依然吃力地走到殿中央,然后跪下,声音有些低却透着坚定的感情:“罪臣展记,叩见吾皇万岁!”

  众人这时仿佛才回过了神,转脸看见展风凌眼神已经放松,复杂欣慰地看着殿下跪着的少年。

  皇帝微微眯眼:“展记?”

  “是。”

  “你这时出现,是想如何?”

  展记埋首:“臣愿意领罪。”

  “你何罪之有?”

  展记转身看了看呆望着他的玉绾,表情一瞬间变得复杂,些许欣慰些许温柔,仿佛心愿已了,如释重负。半晌才听他低低地道:“臣怂恿三殿下出宫,此其一;对殿下保护不周,此其二;让殿下忧心,此其三;见驾来迟,此其四。臣不忠不孝,恳请万岁爷惩罚!”

  短短几句话,已是担起了所有罪责。众人虽然都不说话,心里却都明白,这下,只要清淮王再从中周旋,那么三殿下身上的过错,十之八九就会完全忽略不计了。

  展风凌皱紧眉头,目光深沉地盯着自己的徒弟。

  皇帝看了眼清淮王,又瞥了一眼背脊挺拔的少年,意味深长地说:“风凌,你说呢?”

  展风凌徐徐跪下:“展记私逃出宫,罪不可赦。只是,他毕竟是臣的徒弟,这般作为也是臣教导无方,且展记年纪尚小,还请陛下看在这点对展记从轻处罚!”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在场的都不是笨人,焉能听不出其中深意。

  皇帝轻拍龙椅,沉吟片刻,颔首道:“也罢,私逃出宫,有损皇家体面,不能不罚。那就贬为庶民,终身不得为官,将来如果立了功,那就酌情抵过吧!”

  损害皇家威仪,这样的处罚已经算很轻了。展风凌几乎是立刻叩首:“微臣谢陛下隆恩!”

  展记也拜倒,张口准备谢恩。

  “且慢!”

  清丽的断喝。众人本来已经放松下来了,闻得这一声又立刻抖擞起精神。转身却看见那位一直沉默的三殿下已经站了起来,她急促地呼吸着,两手更是微握成拳。

  玉绾缓缓走到展记身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屈膝,全身都伏在地上:

  “父皇,既然不得不罚,罚个侍卫不足以警戒,只有罚儿臣,才是杀一儆百,方显您天子威严。”

  众人都吸了口气。这位殿下一上来不揽罪责不说别的,张口就是天子威严,这个三殿下如此作为,竟想自绝后路?

  “绾儿!”清淮王霍然站起。

  皇帝久久地看着地上的身影没出声。

  玉绾抬头,目光坚定:“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儿臣并不愿让旁人为自己担待罪责。”

  玉绾的容颜在殿内地灯光下冰肌玉骨,颈部修长,这一抬头之间,众人竟不由自主地为之神夺。

  皇帝看着自己的女儿,目光烁烁,缓缓道:“你想朕怎么罚你?”

  玉绾微微蜷手,面冷如霜:“儿臣愿终身禁足,永远不踏出竹林苑一步。”

  雪水山泉般的凛冽,白衣女子冷艳决绝。

  众人震惊了,几乎在同一时刻,觉得那个瘦削的身躯里有着怎样骄傲的灵魂!

  展记面色苍白,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却在这时,玉绾转脸,冲他微微地一笑。

  你已为了我几乎付出生命代价,我又怎能再毁你大好前程。

  这一笑来得突然,众人只觉眼前的女子美丽至极,就如天上的冰雪,倾城一笑,冰消雪融。诧异之下众人的心神又恍惚了。

  展记看懂了,顿时只觉心口一口血上涌,险些吐出。

  不去看震惊的清淮王,不再看任何人一眼,玉绾缓缓起身走出大殿。既然注定我是深宫里的一缕魂,整座皇宫和小小的竹林苑,又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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