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上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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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绾缓缓地绕着池塘边走,来来去去地走,思潮一刻都不曾停止,却理不出任何头绪。她有些发呆,总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实。

  终究是回不去了。那种初入江湖,生死追随的毫无隔膜的主仆之情,终于还是抵不过森森宫规。

  生疏了。

  哪怕明知心没有变,行为还是不可避免地生疏了。

  等脚下被绊了一下她才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站到了池塘边上,一脚已经沾湿了池水。她失色连忙撤身,却扭转不及,几下摇晃后身体无可避免地栽进了池塘。

  玉绾不由得大惊失色。

  她胡乱伸手想抓一旁的栏杆,偏偏抓了空,脚腕浸到冰凉的水中。她认命地闭上眼。

  此时却突然觉得腰上一股大力,猛地把她托了起来。

  这一落一起,玉绾惊魂未定,待睁开眼却没看到任何人。正惊疑间,忽然听见旁边有声音,目光一转,几步远处一个男子正轻笑着站立在那里。

  一身清爽的暗蓝色长衫,脸上的轮廓硬朗,有种粗犷的英气。这男人不是玉绾第一次见,包括他脸上那让人不怎么舒服的笑。

  玉绾皱了皱眉,倒是想不到自己最近的直觉准到这个程度。

  男子抖了抖衣襟,含笑敛起身子:“西月国特使上官冽,见过三殿下。”

  玉绾缓缓开口:“上官公子。”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上官冽道:“此处甚是荒芜,殿下怎么一个人,身边连个随从也不带?”

  玉绾看了他一眼:“本宫喜欢清净,倒是上官公子为何不陪在公主身边?”

  上官冽却好似没有听见,径直笑道:“殿下的爱好倒是雅致特别,果然非我等粗人能够理解。只是雅致归雅致,殿下身份尊贵,万一独自有什么不测就不好了!日后还是找个随从跟着妥当。”

  此人说话总给人一种莫名的不舒服。玉绾冷淡地说道:“上官公子真是关心本宫。刚才多谢搭救。只是身为护卫,上官公子却不待在温慈公主身边保护,这恐怕比本宫还要不妥当吧?”

  上官冽目光清冷地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似笑非笑:“公主见王爷,从来不需旁人跟从。”

  玉绾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上官冽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左右看了看笑道:“殿下对我似乎有些误会。”

  “上官公子多虑了。”

  “是吗,”上官冽轻松一笑,“那便好,毕竟日后两国联姻,若是生了嫌隙可不好。”

  玉绾转脸看他:“这点放心好了,只要上官公子处理得当,不再添些没必要的是是非非,我大宁向来宽以待人。”

  上官冽对她这一番暗讽好似全然没有感觉,仍是轻笑:“那么在下便放心了。”

  玉绾向前走了几步,琢磨着展记该回来了,又继续道:“上官公子在西月国想必很受器重。”

  上官冽颔首:“不敢,能为我王效力,乃是我的福祉。”

  “臣子侍君,自古以来靠的就是忠贞二字,上官公子做到这点,自然是位极人臣了。”

  上官冽笑了笑,竟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却盯住了玉绾。

  玉绾也懒得客套,于是斜斜地倚着栏杆边看着朝阳。

  过了许久,身后响起上官冽的声音:“殿下贵为帝姬,为何会在江湖这等污浊之地?”

  玉绾不动声色,头也没回:“这是你可以管的吗?”

  “在下并没有别的意思,”上官冽笑语,“纯粹好奇。”

  玉绾懒懒地道:“本宫见上官公子也是颇具智慧的好儿郎,焉能不知好奇心是不能随便有的?”

  身后似乎传来轻笑,片刻响起一声:“多谢殿下的教诲!上官记住了。”

  语调多有调侃,玉绾不免心里不悦。然而摸不清此人底细,只好装作不知道。

  抬眼,已经隐隐看见展记的身影。

  玉绾主动道:“即使温慈公主不要随从在旁,上官公子至少也该在门外等候,这样子乱跑,甚至跟本宫在这里废话许久,似乎有些不合本分。”

  上官冽微微低了低头,本以为他要走,忽听“哧”的一声笑,上官冽抬头道:

  “在下崇敬大宁久矣,早闻宁朝皇家规矩森严,皇子皇女教导严苛。没想到三殿下不仅精于用毒,面具易容更是炉火纯青。叫在下惊讶之余,也是深深敬佩!”

  他说话的时候,玉绾一直阴沉地盯着他,等他说完,缓缓地转过脸一言不发。

  展记已经到了跟前。

  上官冽看见展记,意味不明地就是一笑:“说起来,误会已经过去,现今还请殿下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日后我公主在宁朝的日子,还全赖王爷和殿下照应。”

  玉绾抓过扇子,面无表情:“美言?”

  “是啊,王爷对殿下绝为宠爱,殿下一句话,可是胜得过旁人千言万语……”

  手指摩挲着扇子的边缘,玉绾轻轻一笑:“赔罪是要诚意的,光靠一张嘴没用。上官公子,如果本宫要抓你,你当如何?”

  上官冽故作惊讶地挑起眉:“殿下要抓我?在下可没犯什么罪呀!”

  玉绾斜睨着他:“上官公子这么聪明的人,岂不知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本身就是一种罪?”

  上官冽眼中闪过一丝光,没再多废话,玉绾厉喝:“展记,拿下!”

  展记先前始终没有看上官冽一眼,这时听玉绾一说,身体立刻弹起,迅速向上官冽攻去。上官冽一点犹豫都没有,身体如燕子一样避过展记的攻击。

  玉绾死死地盯着他,最厌恶此人话中有话的耍阴谋诡计,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这个什么上官冽,无论他从什么途径得知的这些本不应该知道的事情,都是最可恨的。

  展记的鞭子已经抽了出来,甩过去缠向上官冽的脖颈,上官冽身一侧避开,随即一掌劈向展记腰间。展记挥起鞭子挡开,拳头击向上官冽的下颔。上官冽见状飞快地扬起脖子,同时一转身让了寸许距离。展记跟着分毫不让地甩开鞭子,二人一时难解难分。

  玉绾摇着扇子冷冷地道:“黄口小儿尚知买东西要付账,欠债要还钱。上官公子不管你是为过去的事情赔罪,还是为温慈公主之后的日子铺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本宫可看你一点诚意也没有。”

  上官冽竟一边招架展记,一边笑道:“殿下索要的代价,难道是我的命吗?”

  玉绾沉默,这时展记的鞭子已然缠上他的肩膀,上官冽伸手想扯掉,却又被展记的另一只手阻止了。上官冽面容开始不自然起来,他忽然看了玉绾一眼:

  “在下的命不能给,殿下要的代价太贵,付不起。”

  玉绾听见他这话不由得一怔。就在这当口,上官冽的手指忽然一弹,像是弹出了一样什么什物,玉绾下意识地张口:“展记小心!”

  展记已经迅速退开,鞭子灵蛇般地收了回来。上官冽没有错过机会,抽身向后掠去。

  展记正就要追,只听上官冽口中发出一连串声音:“三殿下,我西月公主美艳动人,您还是去看看您的皇叔有没有醉倒在温柔乡吧!”

  展记冷冷地看着上官冽消失的地方,说:“殿下,他在激怒你。”

  玉绾淡淡地道:“我知道。”

  上官冽此人绝不可能只是个普通的护卫,他的话看似莽撞无礼,却几乎句句都戳中人的要害,防不胜防。

  “那,殿下,”展记道,“需要属下……去看一看吗?”

  玉绾明了他的意思,却摇摇头:“用不着。”眼睛看向他,“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展记立时心领神会:“殿下是怀疑上官冽的身份?”

  玉绾笑了笑,眼光一扫:“不错,我不信一个护卫,能有本事知道那么多事。”

  “属下这就出去调查。”

  “不,不用你查。”

  展记一愣,疑惑地看着她。

  玉绾道:“我知道你有能力,不过我们毕竟来自宫廷,在江湖这个地方,再有能力也不可能摸得透彻。所以这事得找一位江湖人士来做。”

  展记了然,看着她道:“殿下想找易南风?”

  玉绾看他一眼,这小子果然跟刚出宫的时候判若两人,也不知是不是玄衣这几日的功劳,察言观色的本领简直让人叹服。她微微一笑:“易南风固然是个难得的人选,可是你认为他会为了我们,做出得罪风云客栈头等客房客人的事吗?”

  展记被问得一愣,缓缓地低下头。

  “这么说,殿下是想……”

  玉绾玉手搭着身前的栏杆悠悠地望着,没有说话。

  风迎面吹过来,脸上的燥热微微散开,她抬起手遮着上额,腕上凉凉的:

  “你先去吧,傍晚到我房间里,我给你一样东西。”

  展记没有再多说,默默地退下去了。

  玉绾慢慢地朝前走着,和以往一样心里转着千般念头,却是没有一样能顺利地想到底。柳月杳,她先前只认为她所做的事是出于一种女人的单纯心理,从来不曾深想。如今真的细细一想,才发现她做的一切事情,竟似带有某种目的。原本觉得不可理喻的事情,现在一点一点串起来,让人陡然觉得是一个缜密谋划的布局。虽然尚不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布局,然而已能使人隐隐察觉一丝苗头。

  玉绾边走边想,突然抬首,指向一个宫娥道:“带我去见王爷。”

  宫娥怯怯地点了下头便转身向一边走去。

  宫娥穿着水绿色的布裙,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只有自幼长在宫中的少女,才会有这样的莲花步子。

  绕过九曲回廊,到了一处院落,宫娥要进去通报,玉绾拦住她:“不必,本宫在这里等,你可以回去了。”

  宫娥福了一福,迈着碎步轻巧地走了。

  玉绾找了棵柳树,站到树荫下。手不时地摇动着扇子,院落里偶尔响起几声话音,仔细听又听不真。她捋捋耳边的发丝,中午阳光毒辣,身上免不了出一层薄汗,看了一眼院门,但愿自己能少站一会儿。

  柳条轻软,在风中轻轻摇摆,站了片刻,她看着眼前不停晃动的翠绿竟有一丝困意,脑中莫名地闪过了一道光。

  玉绾想起了柳月杳在武林大会上的那一舞。

  许多人都被那奇特的西月舞摄去了魂,几乎都忘了,在西月舞之前,柳月杳还跳了一曲舞。而问题似乎就出在这曲舞上。

  玉绾仰起头,脑海中仿佛出现一道破开云朵的闪电,因为震惊她瞪起了眼。

  就在这时,院门开了。

  来不及多想,一闪身玉绾躲到了柳树后。

  依稀看见两个窈窕曼妙的身影缓缓走出院子,君青墨回转身。

  玉绾轻轻一笑,从柳树后走了出来。

  君青墨眼中闪过一丝惊诧:“绾儿,你怎么站在这里?”

  玉绾笑道:“不知皇叔有事,是玉绾打扰了。”

  “哪里的话,”君青墨走过来,“看这日头,赶紧进屋。”

  玉绾随着他进门,说实话,同他相处几日,玉绾并没有看透这位皇叔,他好像是对她极好的,可有些时候又有一种极冷漠的感觉,这种拿不准的感觉让玉绾的心忽上忽下,不知道用什么态度面对他。

  “你有何事?绾儿。”愣神间,君青墨已在问。

  玉绾迅速回过神,看着他微笑:“玉绾想问皇叔,预备何时回京?”

  这个问题与其逃避,不如直面问出来,免去心里一层纷扰,这样反倒解脱了。

  君青墨看了看她,片刻拢袖道:“暂不急,此间还有些事情未了,且温慈公主说喜爱江南美景,也想多待些日子。”

  玉绾垂下眼眸:“原来是这样,玉绾多言了。”

  君青墨的桌上摊着一本本的奏章,似乎是他已批阅了一半。

  玉绾的目光说巧不巧扫过了桌面上的一本。她清晰地看到上面的三个字:无影门。

  没有忘记,也不会忘记。虽然这三个字只是听了几次,却并不影响她记住。

  无影门——江湖最著名的组织。这是展记当日出去打听后说的。

  江湖上最神秘的组织。通天无影,亦正亦邪。

  看到这三个字,玉绾把到嘴的话咽下去了。

  眼睛盯着奏章,想看得更多点。江湖几月,经历了这么多的疑点谜团,这个门派也在她的怀疑之列,这次皇叔竟然也写了这个,实在让她忍不住想弄清楚谜团后的真相。

  这时她想起一个问题,问道:“皇叔,此次……为什么要走江南?”

  她不信,难道只是因为她?!

  没想到,君青墨瞧了她一眼,竟真的淡淡地说出来:“一是为了寻你,还有,就是寻一本秘籍。”

  秘籍?玉绾不禁一震。

  君青墨含笑看着她:“说起来,绾儿也算闯荡过江湖了,不知可曾听说过《太元古籍》这个名字?”

  玉绾极为轻缓地露出一丝笑来:“皇叔取笑了,玉绾哪里算是闯荡过江湖,并不曾听说过有这样一本古籍。”

  君青墨略略点头:“不知道也无妨,我已是有了些线索,绾儿再等待些日子,此件事了之后,就即刻回京。”

  不舍

  房间里是暖暖的熏香,流苏帘子萦绕在床侧,任谁一看都知道,这是多么名贵奢侈的一间房。玉绾手指绕着红绳打着结。传说红绳是月老的姻缘线,被红绳牵住的两人,至死不分离。看着手指上缠绕的艳红,不禁轻笑,一根绳子哪来那么大的魔力,真要是天赐良缘,哪怕只是简单地四目相对,也会天长地久。

  淡绿衣的宫娥不知玉绾要做什么,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玉绾一笑,问她:

  “你会折纸鹤吗?”

  宫娥低首:“回殿下,奴婢会。”

  “正好,”玉绾努努嘴,“喏,折一只给我。”

  宫娥不敢违抗,立刻拿起桌上的一片彩纸动手折起来。她的动作熟练灵巧,不一会儿工夫一只神气活现的纸鹤就出现在她手里。

  “殿下……”她恭顺地捧过来。

  玉绾笑着放在手心里把玩,片刻举到窗边,傍晚的阳光透过纸鹤,在桌上投下一圈深浓的暗影——鹤影。

  玉绾看到展记的身影出现在拐弯处,道:“你们到外面去,这里不需要伺候了。”

  宫娥垂首,无声地鱼贯退出。

  玉绾知道她们都还在门外,她也没有要她们离开的意思。

  展记走进门来。玉绾没有多废话,伸手解下头发里的小盒子,在他手心写下一个“沈”字。

  展记垂眸,玉绾知道他懂。

  玉绾走到床边,摸出南海珊瑚珠塞到展记手上,又在他手心写个“易”,紧接着写了个“柳”字。展记有些微微惊诧,不过依旧心领神会地点了头。

  请易南风调查柳月杳,今天上午之前她都还没有这个想法。直到那个浮现在脑海里的舞姿,让她再也不能平静。这个要求希望不是太过分。

  玉绾挥挥手:“你走吧!”

  “是。”展记退出。

  门仍是关上了。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玉绾突然生出一股倦意。

  倚在床头她打开扇子,看着扇面上的青山绿水眼眶不禁酸涩,母亲,玉绾快回去了。闭上眼,玉绾往嘴里塞了一颗调配好的药丸。不一会儿,她便进入了梦乡。

  “殿下,王爷叫您一同去吃早饭。”在药的作用下,玉绾一夜好眠,此刻宫娥的声音在这清晨犹如山间的清泉,玉绾迷迷糊糊地将眼睛撑开一条缝,光线陡然刺眼,像锋利的匕首扎进眼窝。

  “告诉王爷,我病了。”

  “殿下……”

  玉绾抬眼看着惊愕的宫娥,淡淡地低语:“如果王爷要过来看我,就说我已经睡着了。”

  宫娥显然被惊住了,站在床边愣愣地没反应。

  玉绾不再理她,转身面向床里睡着。

  药的效果比想象中好,头脑昏沉重如铅石,身子也犹如在火炉里。不一会儿她便沉沉地睡着了。

  中间玉绾醒过不少次,虽然身子还是沉重得不能有太大的动作,但是意识是清醒的。她能感觉到有一只手附在她的额头上,温暖干燥,然后是说话的声音:

  “帝姬这样多久了?”

  宫娥怯怯地回答:“禀王爷,早上殿下忽然说身子不适,我们也不知……”

  “帝姬昨晚吃过什么没有?”

  “是厨房准备的燕窝和鲍鱼粥,殿下说不喜欢燕窝,只吃了一口,其他的也没见吃什么了。”

  耳边嗡嗡作响,玉绾有些烦躁,真想叫他们都安静下来。身边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典型的叫人不安生。

  那只手终于离开了她的额头,脚步声渐渐远去,身边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终于在耳边响起:“既然身体查不出问题,属下斗胆想……也许殿下……”

  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接着说,跟着帝姬这么久,想来你也比旁人了解。”

  熟悉的声音继续:“也许殿下是心里郁结,常言道心情影响身体,可能殿下是心中郁结之气积得久了,故而身体无法承受,这才病倒了。”

  这小子,编得有板有眼。

  玉绾撇撇嘴,但身子依然动不了。

  只听道:“说得有些道理。”

  之后混沌再次袭来,玉绾再一次睡过去。等能睁开眼睛、真正能动的时候,即是周围人认为她醒的时候。

  面前呈现出一张谦然如玉的脸,君青墨俯身看着她:“绾儿,你感觉怎么样了?”

  玉绾虚弱地笑,这次不是装,而是货真价实的虚弱:“皇叔。”

  君青墨声音低柔:“要喝粥吗?”

  一碗粥立即送了上来,宫娥小心地将粥送到玉绾唇边。

  玉绾舔了下嘴唇,干燥,回过神发现君青墨目光定定在她脸上流转:“绾儿,可觉得好些?”

  玉绾看了看他,艰涩地笑了:“多谢皇叔,好多了。”

  君青墨坐到她对面,眼睛盯着她:“告诉皇叔,你想要什么?”

  空气中熏香缭绕,满室清香显得一切都不真实,此情此景,足以令任何人心动。

  尝试过吗,一个几乎权倾天下的人告诉你,你想要的他都给你。那是金石为开的承诺。

  玉绾心想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抗拒,也没有谁能有这样的一个机会。而此刻,就有这样的机会摆在自己的面前。是自己幸运吗?

  玉绾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抬头,看着他:“皇叔,我想出去散散心。”

  君子一诺,重如千钧。

  玉绾出门的时候,除了展记,甚至没有其他人跟随。展记不声不响地跟在后头,绕过拐角大街,景象就熟悉起来。明明只几日时间,却好像过了一辈子,心情都变得不一样起来。

  “主子,您为什么要向王爷提出这个要求?”沉默许久,展记开口。

  玉绾转身看他,微笑:“如果我告诉你,我只是想趁回宫前再玩一次,你信不信?”

  “信。”没想到展记敛眉,毫不犹疑。

  她愣了愣,随即微笑,脚步轻快地向前走:“这几天你的事办得怎么样?”

  展记无声。

  “嗯?”玉绾昏迷几日,想必展记该办的应该都办完了。

  展记缓缓地舒展手掌,托着那只盒子。

  “沈公子只让我带一句话给主子,”展记面色严整,“上官冽此人身份极为神秘,可以确定的是,他在西月国的身份非常高贵,绝不像他表现出的只是个护卫。请主子务必谨慎。”

  玉绾有些惊讶,连沈丹青都不能查出上官冽的确切身份?不禁沉吟,原先只觉得他不是护卫,此时看来这个人还真是复杂。西月派这么个人来是为了什么,公主和亲根本不用弄得这么神秘。

  她问:“易南风那边呢?”

  展记没有回答,却忽然上前一步,来到玉绾身旁。他头一偏在她耳边说了三个字。

  玉绾浑身一震。

  展记退后一步,从怀中拿出南海珊瑚珠:“易公子说江湖险恶,知己难求,和主子相识,乃此生缘分。此前他如有不当之处,希望主子宽容。只望主子日后能记得他这么个朋友,不求心交,但愿相知。”

  玉绾怔怔地听着,胸口满是难以形容的酸涩。

  手心里握着珠子,幽幽地叹了口气。眼前的一切仿佛都隔了一层,看似薄薄的,实则是永远都无法跨过的一层。

  江湖,玉绾感叹此刻才感觉到,原是不舍……易南风、沈丹青、苏红玉以及那些或多或少交集过的人,也许以后都再也见不到了。

  刚想到这儿,心突然疼痛起来,一下下说不清的心痛感觉。不舍的滋味如此难熬,连舍去她这般的浅淡情谊都感到如此心痛。她瞬间似乎明白了母亲看见父皇离开时那种撕心裂肺的舍不得。

  “主子。”展记目光忧伤,忽然他的手极快地伸出和她的手握了一下,很紧。

  “主子,不管到何种地步,您都要记住,自己还有个一生一世的忠仆。”

  玉绾鼻子一酸,“展记,你何苦。”心情刹那间起了波澜。

  展记涩然地看了她一眼:“属下甘愿。”

  玉绾终于低了下头,如果说这么多人中哪一个最让她毫无防备,哪一个最让她信任,哪一份才是她毫不怀疑的真心。那个人便是展记。

  兰舟公子让她无保留地信任,可是她抓不到他的心在哪里,看不到心,就注定了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

  半晌的分神过后,玉绾吸了口气,笑道:“我们走吧,浪费了好多的时间。

  如果真回了宫,想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周姑娘!”一个淡淡的惊喜的声音从一侧传来。

  玉绾一怔,转头看去。酒楼门前站了一个人,约二十上下的年纪,长身玉立,通身玄色衣裳,手里执着一支长长的箫。

  意外。

  玉绾不知出于什么情绪,竟然淡淡地一笑:“玉公子,真巧。”

  “果真是周姑娘吗?”玉临风微笑着走来,看着她道,“清丽动人,果然比起其他女子,别是一番风情。”

  玉绾微微一笑,想起他不曾看过自己的样子。

  展记下意识地朝玉绾身前站了站。

  玉临风笑起来:“许久未见姑娘了,在下……很想念。”

  玉绾抬眸轻笑:“是想念小女子的琴吧?”

  玉临风一笑:“在下想说,都想。”

  玉绾噗哧一笑,心情顿好。有人想你,本身是一件幸运的事。何况对方还是最不讨厌的临风公子。

  玉绾晃晃脑袋:“那,为了答谢玉公子的慷慨夸赞,小女子请玉公子喝本地最好的茶,如何啊?”

  玉临风面上掠过一丝惊喜,道:“姑娘邀请,玉某自然是无不从命。”

  玉绾眯着眼:“那这便走吧!到揽月阁享受一下秋风的温情。”

  揽月阁她只和展记去过一次,最喜欢那里的风,高处不胜寒,好像真能揽到月亮。可惜她都是白天来,没能欣赏到传说中如梦似幻的景象。

  茶香,唇齿留香。

  玉临风看了玉绾几眼,道:“姑娘眉眼间看似不大开心。”

  不愧是玉公子,看人彻底。玉绾笑笑,也许是知道自己要走反而没什么顾忌了,道:“我要回家了。”

  玉临风执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片刻道:“这是好事,姑娘不应不开心才对。”

  “是啊,”玉绾眯眼看他,“好事情,我很高兴。”

  玉临风有些复杂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将一杯茶徐徐倒进口中,玉绾站起来:“日后兴许没机会了,玉公子,我们合奏一曲吧!”

  玉临风面上终于闪过一丝笑:“姑娘想奏什么。”

  玉绾笑道:“就是那天的那一首,别的我不会。”她知道玉临风在那之后,肯定也独自练过。

  玉临风一笑,伸手拿出箫。

  揽月阁伙计眼尖,立时差人搬了一张琴过来,放玉绾面前摆好。

  玉绾也不多话,活动一下手指就坐在琴旁,落落推动琴弦。

  玉临风的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采,箫凑在唇边,默契顿生。一时间揽月阁静了,她的手指划在弦上,有种划在水中的错觉。

  良辰美景,水月镜花。对错生死交缠,界限不再分明。合奏中终于想起公子说过这曲子名叫《天若有情》。

  仿佛一瞬间看破了什么,她手指颤动,抖着在弦上滑下串串流音。余光似是瞥见玉临风的眸子越来越亮,一切在她眼中都变得模糊了。

  为什么,天定要无情。

  一曲琴箫合奏,沉寂了整个揽月阁。玉临风配合得天衣无缝,玉绾划下尾音,他的箫声也同时停止。第一次知道自己遇上了怎样一个知音,却已经是即将离别的时候。

  命运就是如此阴错阳差。

  玉绾嘴角扬起漠然的弧度,玉临风看着她,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与姑娘总也……”后面的话竟似说不下去了。千言万语,实则早已归于琴曲。

  玉绾抿抿唇角,笑了笑,真挚地道:“今天的这一曲,小女子必将终身不忘。”

  玉临风看着她笑:“在下和姑娘一样。”

  玉绾攥紧手,轻轻地站起身。终身不忘,对她和他来说已是足够了。走出揽月阁的那一刻,仿佛已有什么悄然剥离。

  刺客

  玉绾将这些时日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脑海中仔细过了一遍,有很多被忽略的蛛丝马迹便悄然上了心头。

  比如柳月杳和任逍遥,比如无影门。

  玉绾索性披衣下床,来到门边,门刚一开,一个黑色的影子鬼鬼祟祟地冒了出来:“天色已晚,殿下要去哪里?”

  玉绾面无表情:“见皇叔。”

  影子晃了晃,悄无声息地回到黑暗中。这些所谓宫廷的影护,玉绾到现在也不习惯。

  玉绾转身走进回廊。

  看到君青墨房里亮着烛光,她心念一动,上前敲门。

  桌上点着一支蜡烛,君青墨坐在桌子旁边,手里拿着一本什么书。

  “皇叔。”

  桌旁的身影顿了顿,朝门边看过来,温润的脸上明显愣了一下:“绾儿?”

  玉绾笑着走上前:“这么晚了,皇叔还在忙。”说着未等招呼,她已坐到桌子的另一边。

  君青墨放下手中的书本,脸上淡淡地笑:“倒是你,这么晚还跑来皇叔这里,睡不着吗?”

  玉绾目光有意无意地扫着桌上的一堆奏章:“前些日子皇叔说,要寻一本秘籍,不知可有眉目了?”

  君青墨拢袖道:“就快了。”

  他看了看玉绾,意味深长地道:“怎么,绾儿莫非是急着回京?”

  玉绾神情不变,却是轻轻一笑,低首道:“近些日子……经常想念母亲。”

  君青墨目光微动,声音放缓:“绾儿是个好孩子,不用担心,最多也就待这几日了。”

  正想着上次无意间瞥见的无影门,玉绾明白上次那奏章里写的意思,无影门应该是被首要怀疑的。这个江湖上最神秘的组织,一上来就被皇叔盯住了。

  看了一眼窗外,夜色深浓,心知离子时不远了。手指不由得绞紧一片衣角,玉绾虽然仍是带着笑,心里却抑制不住开始不安。

  君青墨目光如炬:“绾儿有话要说?”

  玉绾抬起头,喉头却冷不防一紧。看着他,目光微动:“皇叔,玉绾想问一问有关……”

  “王爷!不好了!”门被哗地撞开,玄衣昂首立于门边,“东院刚刚发现起火!”

  伴着他的话音,原本安静的外间渐渐喧闹起来,人声鼎沸。

  玉绾看着外面灼灼的火光,放在桌上的手指透凉。

  君青墨站起身道:“过去看看。”

  玉绾呆呆地跟着他走出门,外面依旧树影婆娑,可是抬眼向东面看,发现火红一片,漫天犹如映日红霞。东院离此地并不远,照这样的火势,不多久就会蔓延过来。

  “王爷,都怪属下检查不周……”

  君青墨打断他:“行了,流云他们都派过去没有?”

  玄衣道:“火势刚起,流云以及护卫们就赶过去了,追影让属下通报王爷。”

  君青墨看着身边黑压压一群护卫,头一回皱眉:“这些人怎么还留在这里,还不都赶紧过去。”

  玄衣抬头:“王爷……您的安全……”

  君青墨一摆手,面上显出一丝厉色:“火势蔓延开来,多少条人命都不够赔,玄衣,你身为金刀护卫,这种显而易见的道理还用我教?”

  “是!”玄衣额上的汗珠在火把的映照下犹为晶亮,宫廷培养侍卫,首要原则就是君王的命,所以任何时刻,君王身边都必须留有护卫保护。

  可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清淮王,显然更是注重现实的局势。

  玄衣抿紧嘴,刚要挥手,“慢!”皇叔突然看了玉绾一眼,道,“留下一半保护帝姬,其余人全部去东院。”

  周围的黑影瞬间四散而去,余下的几条影子却围得更紧。皇叔大步朝着东院的方向走去,身上的大氅被风一带而起。

  玉绾仰起头,心里越来越凉,不可能,这么邪门……她脸色发白,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睛。片刻已至东院门前,皇叔抬脚刚要跨进去,便是一阵破空的声音。

  玉绾首先反应过来,死死地盯着那支飞箭。

  玄衣出手如电,张手扫落,落到地上时箭已成两半。他大声道:“有刺客!”

  周围火光冲天,却映不出半点可称得上可疑的迹象,此时东院已乱成一锅粥,哭号遍地。这里多是宫娥居住,女子本就胆弱,经这般一吓自然是方寸大乱。兵卫们又忙着扑火,很少顾得上她们。

  玉绾瞠目结舌,心里发怵。君青墨低声道:“救人。”跟随的侍卫接到命令,几乎立刻消失不见。红色火光中出现几道敏捷的黑影纠缠往复,紧接着衣衫不整的宫娥一个接一个被拖出了险境。

  忽地“嗖嗖”又是几道飞箭冷不防射来,玄衣闻声就要动作,都被君青墨立刻制止了。片刻,那几支箭都插在了不远处的草地上,准头太差。墙头飞下几个人影,火光照亮,全是明晃晃持刀的蒙面黑衣人!

  蒙面人跳进火堆里与侍卫厮杀起来,宫娥们惊叫着抱成了一团。忽然,一把刀当头向玉绾和君青墨砍来,玄衣一声喝,手里的刀瞬间架上对方。“砰”,清脆的互击声响起。无巧不成书,但听得一声尖叫,一个宫娥被腾空抛了出来,直撞向君青墨。君青墨一拂袖,身子已然飘了起来,张手接住了宫娥。

  仿佛一切是商量好的,就在这时,玉绾感觉腰身皱紧,低头看去,一条白绫卷在了腰间。反应过来惊叫出声时,白绫已是猛地将她卷上了半空!而同时,君青墨怀里前一刻还在瑟瑟发抖的宫娥却突然跃起,曲爪成钩,闪电般抓向君青墨颈间。

  说时迟,那时快,君青墨一掌拍向那宫娥的肩膀将她拍落下去,宫娥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不动了。

  一个黑衣人从身后的树丛中蹿出,扯着白绫拖着玉绾,君青墨追上来,黑衣人遽然出掌,月色之下,那只手掌竟是红色的!

  这一掌冲着君青墨胸口而去,君青墨无处可避,于是抬手,硬生生与其对上了这一掌。

  高手过招,生死一线。

  刹那间君青墨身形晃了晃,黑衣人趁机拉着玉绾遁进了夜色里。

  玉绾被晃悠得晕头转向,黑衣人速度不减,转眼到了一片树林。

  不知过了多久,树林中响起一道凌厉的风声,黑衣人的动作滞了滞,随即竟然开始躲避起来。玉绾这才看清那是一条软鞭,正不断地朝黑衣人袭去。眼见黑衣人躲得仓皇,破口大骂:“该死!绿衣你怎么做事的!居然还跟了条尾巴!”

  声音粗哑难听,十分陌生。

  软鞭后渐渐显出一个人,五官冷冽俊挺。玉绾眼眶微热,禁不住脱口:“展记!”这小子跟来了。

  展记的软鞭舞得密不透风,黑衣人几乎被裹在鞭影之下,寸步难行。

  “放下主子!”展记喝道。

  黑衣人拎着玉绾的衣领,单手招架骤雨似的攻击,脚下只顾着节节败退。

  展记目光一凝,手扬起得更高。

  树林间骤然一声娇笑入耳:“哎呀!难为这个小兄弟忠心护主,追影你何苦这么不近人情啊!”

  黑衣人冷笑:“好个忠仆,爷爷我就看你多能忍!”

  话音未落已经一脚踢向展记小腹,展记来不及收招,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只听他闷哼一声,嘴角渗出血迹。娇笑再次响起:“追影的阎王脚十成火候,小兄弟你能承受真不容易!”

  玉绾扭动身体,岂料黑衣人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地抓着她,分毫不能动弹。

  树林间叶影闪动,穿着葱绿纱裙的窈窕女子款款出现。不仅如此,在女子身边竟还站着两个黑衣人。

  玉绾喉咙里一甜,一口血上涌。展记蹲着身子看似已经不能动了。黑衣人冷冷地扫了一眼绿衣女子:“不要怪我没提醒你,门主交代的时辰可快要到了,你磨磨蹭蹭,到时耽误事儿可不是我的错!”

  绿衣女子咯咯笑:“瞧你说的,难道我对门主的事不上心吗?既然如此,你就快快走好了!”

  “哼!”黑衣人一把提起玉绾,脚一蹬飞上半空。

  展记朝玉绾伸出手,张嘴说着什么,却面色痛苦发不出声来。

  玉绾心里酸楚疼痛,身体却因为强劲的风力几乎失去了知觉,等意识清醒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他了。

  黑衣人轻功底子深厚,偶尔脚点一下树枝之类助力,基本一直在飞。玉绾手脚冰冷,一点热气都凝聚不起来,嘴唇不停地颤抖。黑衣人不管她的死活,越飞越快,玉绾闭了闭眼,预感自己将晕死过去。

  不一会儿绿衣女子和另外两个黑衣人跟了上来,轻笑道:“追影,这姑娘身子哪里禁得起你这样折腾,可不要玩命!”

  黑衣人瞥她一眼,哼了一声,依然如故。

  玉绾暗暗掐了掐手心,奈何无论如何使力,都没法再用心头满来对付是难以言说的难受。

  过了片刻,绿衣女子笑道:“真不懂得怜香惜玉呢,追影!”

  黑衣人似乎很不耐烦,摇头狠盯着玉绾:“真麻烦,干脆杀了!”

  “门主吩咐,务必活捉,杀了她,你怎么交代得起?”绿衣女子不慌不忙。

  黑衣人扭过头连连冷笑,速度却明显放慢了下来。

  身后风过林梢,听不见风声之外的任何响动。这群人武功都十分高强,包括那个绿衣女子。玉绾疲惫地闭上眼,四肢僵硬得暂时冻结了思考能力。

  空气中似乎多了什么异响,还没反应过来,绿衣女子的声音已经响起:“哎哟,居然跟了上来!”

  玉绾默默地睁开眼,蓦地看见身后歪歪斜斜地跟着一个身影,顿时精神大振。

  黑衣人道:“等什么?还不解决了!”

  绿衣女子叹息:“真是不简单的小子,这样都能跟上……”

  玉绾紧紧地盯着那个身影,展记,展记……

  “快杀了他!别让那小子碍事!”

  绿衣女子身影慢了下来,对着展记像是叹息地说:“唉,我也不想杀的,实在可惜啊!为什么你一定要跟着呢?”

  鞭影横飞,默默迎上。身影交错间,展记重重地向后跌出几丈远。黑衣人拖着玉绾,速度骤然加快,强烈的风让玉绾的眼睛不能全然张开。

  “快到了。”其中的一个黑衣人的声音,“最好不让她看见。”

  拎着玉绾的黑衣人一眼瞥向她,抬手,一块乌黑的布罩向玉绾的脸。

  玉绾骤然冷静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冲那个踉跄的身影喊:“展记!回去告诉皇叔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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