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劫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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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黑暗,眼周围的肌肤绷得紧紧的,黑布缚住玉绾的眼皮,几乎勒进眼珠子。半晌,刺骨的劲风终于随着黑衣人的落地停了下来,玉绾被拖着走了几步,然后被重重地一推,倒在一处柔软的地方。没有任何人说话,不断听到的是冷冷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耳内响起清晰的落锁声,随之一片安静。

  玉绾等了许久,终于确定再无声音,缓缓抬起手,吃力地揭下了眼上的黑布。映入眼帘的还是一片黑暗,不过显然与刚才的黑暗不同。

  这是一间完全黑暗的屋子,她探手摸了摸,身下是潮湿的稻草,鼻端是挥之不去的霉味。此时,恐惧才慢慢占据了她全身。她竭力控制自己保持平静,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发抖。似乎是被关在了一间柴房里。她咬着牙,慢慢地缩进角落里,手抱着膝盖,冷得没有知觉。然而,在这样的环境里玉绾也能睡着。

  一觉醒来,玉绾还是混混沌沌,摸摸脖子已是酸得抬不起来了,略略动动,手脚麻得不听使唤。玉绾喘了几口气,忽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手下飞快地钻出去,她愣了。

  心里隐约知道了那是什么,鸡皮疙瘩尚未起来,手指已感觉痒痒的,似乎有东西在轻轻地挠。那东西带着温度,之后感觉到肉呼呼的一样东西滚到了她的手心,发着淡淡的腐臭。指尖微微一疼,被咬住了。

  身体率先做出反应,玉绾胃里翻滚,下一刻就要呕出来。

  手掌猛力一扬,那东西就被她翻了下去。玉绾一个箭步冲到门边,抓着门闩使劲摇:“开门!给我开门!”

  “吱吱”,角落里一道小影子迅速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

  鸡皮疙瘩满身,登时不受控制。玉绾歇斯底里:“你们想干什么?!把门打开!”

  没有想到,门竟然真的开了。豁然迎来的光亮让她愣了半晌,她一边抬着颤抖的脚离开门,一边抬头,不远处一道身影向她缓缓走来。

  虽然离得还较远,不过依然能看出很温柔的身段,袅娜风流,来到跟前她看见女子脸上罩着一层纱,却依然掩不住万千的仪态。女子眼睛很美,很媚,静静地看着你的时候就会流淌出一种温柔,眼波一动,更是勾魂摄魄。

  玉绾静静地看着她:“你真是无影门的人。”

  女子望着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易南风都告诉了你些什么。”

  玉绾别过脸,身体无力地靠在墙上喘气。易南风说了什么,也不过三个字而已。只是这三个字已经足够。

  女子定定地看着玉绾:“你也不笨。”这样的声音,失却一贯的柔媚,反显得更悦耳。

  玉绾抓着胸口大口吸气,怎么努力也无法平静。她不笨,她笨得要死。

  “跟我去见门主。”女子说。

  “你怎么不让他来见我。”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说出来后才愣住了。

  女子眨着眼看玉绾,玉绾叹口气,无力地摆摆手:“你带路。”

  女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衣裙摇曳着缓缓地转身向前走。玉绾吃力地拖着步子跟着她,手臂抖得厉害。她将手指使劲掐进肉里,稍微定了定神。一个夜晚发生那么多事,脑子却几乎空白。

  她将手按在胸间,压着不断翻涌的疼痛。

  273

  忽然脖子一紧,女子一把抓住玉绾领口。玉绾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弄得蒙了,张口正要说话,就见女子的手掌劈了下来,在她后颈轻轻地一切。

  玉绾瞪着眼,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晕了过去。

  待玉绾渐渐有意识的时候,只觉得耳边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头重得像有块石头压在上面,纷杂的声音不断进入耳朵,却都留不下痕迹。

  “昨晚是谁把她丢进柴房的?”

  “回禀门主,是追影擅自做主。”

  “他还真是有胆子啊。”

  “这种娇贵的女人怎么受得起那样的折磨,难怪吓成这样……”

  “好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你下去吧,辛苦一晚上,也该休息了。”

  玉绾皱紧眉挪动身体,手指微微动了动,有些不适应突然来到的安静。半晌,终于能费力地撑开眼了,眼前晃过一道刺眼的白色,便又立即合上。这样反复几次,隐约可以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却没有一次能看清他的样子。

  床边的人显然也很有耐心,一语不发地等她渐渐睁开眼睛。

  天光明媚。

  视线所至,眼前的男子身着月白锦衣,鼻若悬胆,一双狭长凤眼,手上摇着扇子,嘴角似笑非笑,眉梢间是点点流转的风情。

  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女人心动的男人。

  白衣男子摇着扇子,目光停在她的脸上,柔柔地一笑:“好久不见啊,周姑娘!”

  传闻无影门门主是一代毒王,在江湖上有毒王公子之名。关于他的传言很多,却无一人真正见过他的本来面目。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无影门主人,并且发现这个传言中的人还是个自己熟悉的人,那一刻的心情会是怎样的?

  玉绾盯着床边的人,终于相信了自己的所见。她牵扯嘴角,觉得动一下都困难。他,竟然是他……

  白衣男子似是十分欣赏她的表情,笑意深浓:“姑娘昨夜可是受惊不浅,都是那群属下办事不利,我这里给姑娘赔罪了。”还是那样的笑,熟悉潇洒,带着一点玩世不恭。

  玉绾从齿缝间挤出字:“任——逍——遥!”

  “姑娘竟对在下如此印象深刻,在下是否应该感到荣幸?”

  玉绾眼里冒火,身子一动就想从床上起来,没想到腰身软绵绵的,根本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任逍遥一边冷眼看着她,一边轻笑:“看来姑娘真是受了很多委屈。”

  玉绾抬头狠狠地盯着他:“你是无影门的主人?”

  任逍遥目光悠悠地对着她笑,不说话。

  周围绮罗纱帐,身下是丝绸棉被,床是上好的沉香木,床头雕镂着华丽的图案。这里显然跟昨夜的柴房不能同日而语,然而玉绾的身上却觉得更不舒服了。

  “为什么抓我来这,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气冲冲地问。

  任逍遥叹息着摇头:“我认识的周姑娘可不是这样的冲动。”

  仿佛醍醐灌顶,玉绾骤然平静下来,看着他道:“你知道我是谁?”

  “姑娘以为呢?”

  任逍遥依然是一副轻笑的面孔,折扇轻摇,就像第一次遇见他时那样的悠闲,什么也不在意的逍遥公子。玉绾忽然觉得冷,透心冷。望着眼前的人,越看却越感觉到迷惘,她缩回手,脸白得吓人。

  任逍遥一直看着她,见状嘴角朝上扬起。

  “在下有没有看错啊,周姑娘你可是在害怕吗?”他挑起眉,“这是怎么了,刚才不是还质问任某……”

  玉绾咬牙:“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任逍遥惊讶:“知道什么?哦,对,姑娘可是堂堂宁朝的帝姬,草民实在是失礼了!”

  无法形容心中的感受,玉绾盯着任逍遥那张脸,根本就无言以对。

  这时门被轻轻地叩响,任逍遥随意地道:“进来。”

  “门主。”绿衣女子走过来,“都按照您的吩咐,布置好了。”

  “哦?”任逍遥轻哼,“他们上当了?”

  绿衣女子娇笑如银铃:“现在风云客栈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想着自保的时间都不够用!”

  任逍遥笑:“好,让他们认真地斗。”

  玉绾越听越察觉不对,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瞪着任逍遥道:“你做了什么?”

  任逍遥看了她一眼,邪邪地道:“你心里想的什么,我就做的什么。”

  “你……”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冷不防出现:“门主,你叫我。”

  任逍遥懒洋洋地看向他:“追影,听说你受伤了?”

  “一点轻伤,不劳门主挂心。”

  “清淮王呢?武功很强?”

  黑衣人垂首:“属下昨夜和他对了一掌,此人果然不简单。不过那一掌我用了九成力量,想来他也受伤不轻。”

  “哼,”任逍遥斜睨,“能让右护法你受伤,自然是不简单。”

  黑衣人沉默。

  绿衣女子轻笑:“门主不用操心,刚才柳姑娘送来消息,那王爷似是昏迷不醒,现今上下情况都是那个有勇无谋的金刀护卫在打理,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就上了我们的当。不管怎样,此事来说是捡了大便宜。”

  任逍遥微微一笑,看着绿衣女子:“绿衣说话总是讨人欢心。”

  绿衣女子娇羞地低头。

  玉绾浑身彻底凉了。

  忽然她指着那个黑衣人,颤声道:“你,你曾经去过我的房间!”

  任逍遥回头看她,眯眼道:“看来我们的姑娘终于回过神来了呢。”

  玉绾指尖轻抖,全想起来了,风云客栈那个夜里,诡异地出现在她房间里的黑衣人,甚至展记都没有发现,竟就是眼前的这个“追影”!

  追影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丝毫不带感情。

  玉绾死死地咬住下唇,恨恨不语。

  “行了,都走吧,让我们的殿下好好休息!”任逍遥微微地笑着,站起来,挥手让那些人离开。自己也慢慢地朝门口走去。

  玉绾几乎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拉住了他:“等等!”

  “嗯?”任逍遥嗓音低沉,转脸看向她,眼睛眯得剩下一条线。

  玉绾睁大眼急促地呼吸:“这一切都是你做的?你在监视我!你怀疑我?”

  眼睛越张越大,她几欲不能控制情绪,“天哪!你一开始都知道我是谁,你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演戏!”

  任逍遥轻轻地拨开她的手,语气清闲,“也不能算一开始就知道,经过了一段时间吧。”

  玉绾跌在床头,两眼慢慢空洞。

  “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那些中毒时的话……”

  “假的,”任逍遥轻轻地笑,“毒是我下的。”

  绕来绕去,不过兜了个圈子。

  “都是骗你的,”任逍遥语气轻柔,手指拨着她脸上的发丝,“你的信任很坚定,我没有挑拨成功。”他收回手,略显惋惜。

  “你到底知道多少?”玉绾木然地开口问道。

  任逍遥扫了她一眼:“绝对超过你的想象。”

  说来说去,只有她是傻子。

  任逍遥道:“看到你这样,我真是不忍,毕竟我们也曾亲密过一段日子,哦?”

  玉绾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门主运筹帷幄,抓我来又想得到什么?我这里可没有东西。”

  “何必说得这么生分,”说话的却是绿衣女子,她轻声笑,“要知道门主为了姑娘可是费了不少心呢!”

  任逍遥的目光不咸不淡地扫向她。

  绿衣女子立刻捂住嘴,眨眨眼道:“哎呀错了,应该是殿下,瞧瞧我,一不留神就说错!”

  这话语听在玉绾耳中句句都是莫大的讽刺。她别过脸,再也看不下去这些人的表演。

  任逍遥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忽然微微出声:“你们出去,我和殿下好好说几句话。”

  绿衣女子看了任逍遥一眼,却没再说什么,轻移莲步走出门去。黑衣人鼻子里哼出气,一扭头身影已飘忽不见。

  玉绾淡淡地道:“你想跟朝廷作对?”

  任逍遥一笑:“不想,也没这个打算。”

  玉绾转头看他:“但是你重伤了当今王爷,宁朝最有权势的未来天子,百姓爱戴的清淮王爷!”

  任逍遥似乎怔了,随即他忍不住失笑:“殿下,你可是殿下!怎么刚才你一点没有提到自己呢?”

  “我只是个不受重视的帝姬,朝廷不会为了我大动干戈,”玉绾默默地扭头,“所以你抓我来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无人重视的帝姬,即使是皇家血脉,也没有胁迫的价值。

  任逍遥擦着手指,泰然地说道:“清淮王重视你。”

  玉绾冷脸看着他:“你以为他凭什么重视我?”无缘无故,他凭什么重视我一个小姑娘。

  任逍遥看着她不回答。

  玉绾冷冷地道:“你以为侄女的身份能说明什么,在皇家,亲兄弟尚且反目成仇,我一个不知多少年没有见面的侄女,能算什么?”

  任逍遥终于笑出声,他拂过她的脸:“你放心,他一定会救你。清淮王是真疼你,这点你不用怀疑。”

  玉绾厌恶地打掉他的手:“不要碰我。”

  任逍遥笑了笑,没有一丝动怒的迹象。

  半晌,玉绾忍不住扭头道:“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任逍遥道:“我想得到的,也是你那位皇叔千方百计想从我这里得到的。”

  玉绾一怔。

  蓦然间心里微动,下意识脱口而出:“《太元古籍》,你想要秘籍?”

  任逍遥的眼神骤然凌厉起来,他抓着玉绾的肩膀:“你怎么知道秘籍的名字?”

  玉绾话说出来的时候就后悔了,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她心慌意乱地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任逍遥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神一松:“清淮王告诉了你?他还真是对你特别。”

  玉绾喘了口气,移开目光。

  “你不会得逞。”

  任逍遥松开她,轻笑:“噢?你怎知我不会?”

  “皇叔手里没有秘籍,你白费心机。”

  “我自然知道,”任逍遥扶了扶衣领,冲她一笑,“我只要等他找到,再用秘籍来换你。”

  玉绾忍住心里的怒火:“皇叔不会,那是圣旨,他不可能违抗。”

  任逍遥轻悠悠地摇了摇手指:“不能这样笃定哦,殿下,女人万万不能小看自己的魅力。”

  玉绾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你以为皇叔是什么人?你以为我会有多大力量?

  皇叔有什么理由为我违抗圣旨!”真是笑话,他莫非以为当朝储君是头脑发昏的无能之人吗?

  她这番火却被任逍遥视而不见,他始终轻轻地笑,慢慢地道:“他当然有理由,他爱你。我知道他是宁朝王爷,但他更有理由救你。”

  玉绾想任逍遥脑子大概烧糊涂了。

  这个男人自大且口不择言,他仿佛说了一句极其平常的话,满脸带笑地望着她。

  “你疯了。”许久,玉绾说出话。

  任逍遥拈起她的一缕头发:“你可以说我疯了,但事实是不会变的。”

  “那又怎样,”玉绾盯着他,“你见过哪一个君王为了女子放弃天下江山的?”

  爱江山更爱美人,不过只是虚幻传说。放眼现实,江山如画永远胜过红颜一笑。

  任逍遥笑了笑,竟然转身朝门口走去:“殿下就好好待在这里等着被救,所谓的受制于人就要听话。哪儿也不要走,我的左右护法动起手来可是不留情的!”

  他刚走出门去,门就在他身后关上了。玉绾没有试图去打开门,或者说她已经震惊得无法作出应有的反应了。

  这都是什么。

  她颓然地坐回到床上,身上最后的一点力气都被掏空了。

  门主

  后来几天玉绾一直在房间里呆坐,除了一日三餐准时从墙上的小窗户送进来,她没有和任何人交流。她曾经是那么喜欢自由的人,现在却被关在这样一个半步不能离的地方,不能不说是种讽刺。任逍遥显然是心机极深的人,谁会想得出,江湖闻名的逍遥公子会是这样一个神秘组织的门主?终于明白为何无影门可以成为江湖上的一个秘密,他的江湖三大公子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掩饰。

  玉绾不了解无影门是什么门派,自然也就无从下定论,任逍遥说他不打算和朝廷作对,那么他做的这些又将会怎么收场?想着想着便一身冷汗。

  于是她不再想。之前想了那么多,步步小心,现在却发现全都想错了。所以想得多,有时不见得就有用。

  “你会遇到一个守护你一生的男子,他是旷世美人,注定了不离不弃。但你与他,此生必是无缘。你可以叫他神,因为对你来说,他就是神的存在。

  “《太元古籍》,传闻是上古留下的秘宝,修炼的人容颜不老,但要断情绝爱,修成之日将获得与神仙等同的力量。

  “当然,这一切你都不用管。有人会替你做好一切。

  “你需要记住四个字:梦里琉璃,它蕴含了你一生的秘密。

  “如果有一天你明白了这四个字所蕴含的意思,你将会得到破解《太元古籍》的方法。”

  玉绾睁开眼,头疼得厉害,耳朵的感觉朦胧不真实。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有关太元古籍的那些话却还在耳边,该不会做梦了……费力地下床,挪到桌边端起瓷杯凑到唇边,细细的水流润进喉咙,干渴的身子终于恢复了些知觉。

  这已是第四天了,她不知道这些人还要关她多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出去。

  玉绾曾经尝试着打开门,可是手刚摸到门闩上就好似被咬了一下,手指疼了一晚上。后来她自动离门远远的。

  到了第五天的时候,玉绾越来越怀疑任逍遥抓她来的目的不是那么简单,虽然出不去,但也能感觉到潜在的古怪。心里不免开始焦灼。曾经尝试在送饭的时候从窗口释放迷烟,可是窗外毫无动静,在宫中从未失过手的**完全施展不开。

  然而没多久玉绾就发现了更可怕的现状,他们竟然断了她的粮。她盯着那扇窗户,可无论盯多久,那里都不再有东西。第二天她就明显感觉到手脚无力,难道是想饿死她?未免太恶毒了……

  她瑟缩在床上,喉咙里火辣辣的,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荒唐的事,人常说量力而行,她偏偏自不量力,可谓自食恶果。

  第八天早上,门被推开了。

  面若寒霜的黑衣人冲进来,二话不说把她从床上揪起来,直接拖到了门外。

  玉绾已经没了脾气,或者说已经没有力气发火了。

  黑衣人将她扔在地上,像是丢一件破衣服。玉绾的脖子被他勒得生疼,手捂着嘴不住地咳嗽。

  黑衣人脸上的肌肉残酷地抖动:“就是花样多。”

  哗啦,寒光凛冽的刀从腰间抽出来,架上了玉绾的脖子。

  玉绾甚至没有看上一眼,自顾自地咳嗽着。黑衣人的目光闪着寒冷,他的刀压得极重,还未动手汩汩的血就从玉绾的脖子上不停地流下来。

  玉绾闭上眼,准备承受身首分离的痛苦。

  皮肉上的刀震了震,“追影护法,刀下留人!”

  清冽的声音,柔弱纤细。

  睁开眼,追影的刀偏离了玉绾的颈项,旁边走来一个女子。熟悉的面貌,她来到玉绾的身侧:“周姑娘,多有得罪了。”

  是梅霜。任逍遥的四大婢女之首。

  真是熟人太多。

  “门主的命令尚未下来,护法怎可随意杀人。”

  黑衣人冷冷地看着玉绾:“这样的女人,留着也是祸害。”

  “留着你更是祸害,你死了,这世上将多活许多人。”玉绾有气无力,淡淡地、麻木地说。

  黑衣人大怒,抬起手里的刀就要劈下来。梅霜阻止:“护法息怒,不可破坏门主计划。”

  玉绾淡淡地看着他因为怒火扭曲的脸,声音柔弱:“你看,你这么喜欢杀人,你死了,我就能活了。”

  手指勾了勾,浓浓的粉末在黑衣人的脸上炸开。

  黑衣人大叫一声,捂着脸挥刀乱砍一气。梅霜霎时脸上雪白,她是见识过玉绾用毒的本事的,所以这时看见玉绾弹出粉末,下意识就认定玉绾下了什么剧毒。黑衣人反应过来,怒喊着再也不留情,锋利的刀尖就刺向玉绾的胸口。

  面前人影一闪,一个人挡在了玉绾身前,黑衣人的刀被稳稳地夹在他的手心。

  “门主。”梅霜惊魂不定。

  任逍遥眯起眼:“干什么,堂堂右护法怎么变得和疯狗一样。”

  梅霜稍稍冷静:“门主,右护法中毒了。”

  “中毒?”任逍遥扫了一眼黑衣人,他的脸上已是密密麻麻的疙瘩,“不过是一些让人皮肤过敏的花粉,值得你们这样穷嚷嚷吗?”

  “花粉?”梅霜的俏脸红了红,她看向玉绾,“这……”

  玉绾淡淡地别过脸。

  “看来又是我们古怪聪明的殿下骗了大家啊。”任逍遥转身面对她,唇边轻笑,“殿下在某些方面的智慧可不嫌多,简直聪明过人。”

  黑衣人感到狼狈,看着玉绾的目光更是狠戾:“门主,让我杀了她,要不是她,我们的分舵也不至于丢了!”

  连日的烦躁突然涌上心头,玉绾暴躁得不能自已。冷冷地盯着黑衣人道:

  “哪日阁下裤子破了,是不是也要算到我头上?”

  黑衣人胀紫了脸,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任逍遥忽然笑出声:“姑娘的口齿仍旧那么厉害。”

  “如果阁下的护法不是那么目空一切,也不会自取其辱了。”玉绾一口气说完,矛头不知不觉已经转变。心头却并没轻松多少,反而觉得更加烦躁。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并没有感觉到任逍遥的笑意逐渐变冷。

  黑衣人语气冰寒:“门主,我们损失惨重,事到如今,你如不惩罚她属下不能信服。”

  任逍遥看了他一眼,笑道:“追影,这世上最严酷的刑罚,不是一刀杀了。”

  “但听门主吩咐。”

  任逍遥屈膝蹲在玉绾面前,身体靠近她,玉绾下意识向后挪去。他低声轻笑:“殿下,你可知道,你有一位好皇叔。”

  玉绾冷漠地看着他。

  “清淮王,他竟然装昏迷骗过了我们,也骗过了我们派去的密探。他在暗中指挥,就在我们以为控制了风云客栈的时候,他已经联合易南风,连挑了我们七个分舵。啧啧,七个分舵、几百个门中高手无一幸免。真不愧是我宁朝第一王爷,智勇双全,可真是了不得!”

  玉绾抿了抿嘴,呼吸有些不受控制。

  “怎么样,”任逍遥手指触着她的脸,“是不是觉得很骄傲?”

  玉绾看着他道:“自作孽,不可活!”

  “好啊,自作孽不可活!”任逍遥拍手,眼神骤然变冷,“殿下忘了自己现在是在哪里,说话不能得意忘形,我今日就让你知道,不管作不作孽,一样活不了!”

  玉绾身体轻颤,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全然陌生的表情,不可遏止地感觉到寒冷。

  预感很快应验,任逍遥冷冷地看着她:“把人带上来!”

  玉绾不知道他要带谁,下意识地一偏头。

  她实在太天真。

  当那个满身血污的人被拖出来的时候,玉绾心里最后一丝亮光也消失了。蒙面的女子拖着他,毫不吝惜地将人推到她面前。

  一张满是血污的脸。

  只是那双眼睛依然清明,一如既往地看着她,满是淡淡的悲凉。

  玉绾深吸一口气。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任逍遥的声音仿佛很遥远:“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忠仆,酷刑也撬不开他的嘴巴。”

  玉绾跌坐在地上,眼睛里一滴一滴往外渗出泪珠:“残忍,这太残忍……”

  “残忍?”任逍遥扭过她的脸,“你觉得残忍吗?嗬,那你想不想知道,更残忍的还在后面。”

  展记喉间颤动着,沙哑的声音让人听不清:“主……子……”血从他的嘴角流出,蜿蜒而下,最终在颈部干涸。

  玉绾已经不敢再看下去,死死闭住双眼,泪水流了满脸。

  “睁开眼。”任逍遥轻柔地道,“难道你不想见见这位忠心的仆人吗?”

  玉绾无力地摇着头,心中满是无边无际的酸楚与痛苦。

  耳边的声音严厉:“你最好乖乖地睁开,我可不保证什么时候手一抖杀了他!”

  玉绾颤抖着慢慢张开眼。

  任逍遥轻笑着说:“这才对,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向蒙面女子使了个眼色。

  蒙面女子上前,轻轻抬起展记的双手。

  “看见没有,那上面一个个的血窟窿。好不好奇是怎么弄上去的?呵呵,我告诉你,那是用一寸长的铁钉,沿着指甲尖,用锤子一分一分敲下去,然后再转动几下拔出来,那个窟窿就留在了手指上,一辈子也抹不去。”

  玉绾坐在地上发抖,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手。

  任逍遥的声音低而柔:“本来,他只要说出殿下你真实的名字,就不用遭这种罪的。”他看了玉绾一眼,极为惋惜。

  “真是可惜,你说是不是,殿下?愚忠啊……”

  蒙面女子伸出手,纤纤的手指缓缓解下了展记领口的衣襟。

  白皙的胸膛上,布满了暗褐色的一道道血痕,像个形状狰狞的怪物。那是鞭痕,一鞭一鞭结结实实地抽出来的。

  不敢想象他的身体上还有多少这样的鞭痕,玉绾只觉得心里每一寸地方都冷了。

  展记低垂着头,安静得犹如雕塑。

  “尝试过吗,被自己常用的兵器伤害的那种感觉,据说比用其他的兵器要疼上十倍。”

  任逍遥掌风一扫,展记的上衣便被掀开。肩胛处横七竖八的印子,不知是什么弄上去的,景象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这是我们无影门惩罚叛徒用的,把事先准备好的东西用内力打进他的肩膀骨头处,这样他的整只手臂就会失去作用,简而言之就是废人了。”

  玉绾眼神空洞:“他不是叛徒,你们不能这么对他……”

  任逍遥冷笑:“要怎么对他,我说了算。”

  玉绾颤抖地伸着手,撑着身体移过去,握起展记的手:“展记……”感觉手心冰凉,她好像握住了一个没有生机的身体。

  展记牵动嘴角要说什么,可是还没开口,两行血就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只好冲玉绾无力地一笑。

  这笑如一把刀深深插入她的心里,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身边几人都冷漠地看着,没有任何动作。任逍遥冷冷地嘲讽:“很好,你还能哭,等你哭都哭不出来时,那才叫绝望。”蒙面女子上前一把将她从展记身边推开。

  玉绾在地上动了动身子,目光注视展记,他满脸苍凉。

  这时听见一声冷笑,玉绾抬头,见是刚才那个黑衣人。他看着她的目光充满嫌恶又含着快意,口中却道:“门主英明。”

  任逍遥笑了笑,走到展记身边,抬脚踢了踢:“我倒是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能忍,果然不愧是皇宫侍卫,年纪虽轻,这份隐忍的魄力却不容小觑。”

  “对了,”他转头,“殿下就不奇怪,为什么从刚才叫了你一声‘主子’后他就一直不说话吗?”

  身体几乎一瞬间陷入恐慌,不妙的预感充塞脑海。玉绾慌乱地张手伸向他:“不!”

  任逍遥洒然地拍拍手,“来呀,把忠仆的嘴巴绑起来!”

  黑衣人闻言上前,将手中的黑布蛮横地缠在展记的口齿之间,动作利落。她张大眼睛,跌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用刑的时候就一直绑着他的嘴巴,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过程残酷,没人能坚持下来,所以只能选择自尽。而手脚被缚,就只能咬舌了。”

  玉绾几乎浑身痉挛地哭喊:“够了,你们这群魔鬼,疯子!”

  任逍遥眯眼,一手托起她的下颔:“是吗,你应该感谢我,没让你亲眼看见你的忠仆是怎样被我的手下慢慢折磨成这样的,只是一个结果,殿下难道已经受不住了?真是主仆情深。”

  玉绾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抬手狠狠一巴掌甩了下去。

  周围的人都愤怒地盯着她,黑衣人紧紧地攥着刀柄,眼里的火快要将她烧死。

  任逍遥缓缓地抹了一下脸,目光一点一点看着她:“还记得,这是殿下第二次打我。”

  玉绾不顾一切地大吼:“任逍遥你不得好死!”

  任逍遥目光冰冷:“不得好死?哼,你最好清楚,我死之前你会怎么死!”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好了!任逍遥,只要我活着,我永生永世恨你!”

  梅霜脸色苍白,看着她默默地摇头。黑衣人脸露不屑,目光杀机隐隐。展记身边的蒙面女人漠然地抱着双臂。

  任逍遥阴沉地盯着她,冷冷地笑:“很好,我保证你如愿。你不会死,自然有人要死。一会儿你自然知道恨是什么。”

  玉绾紧紧地盯着他,恐惧而愤怒。

  任逍遥向旁边伸出手:“追影,给我你的刀。”

  黑衣人冰冷地盯了她一眼,双手把刀捧给任逍遥。

  任逍遥将刀摊在手心,手指轻轻摩挲着刀锋:“心痛是不是,很快你就能体会,痛苦到极致的滋味。”

  他抽出刀,缓缓地抵在展记的胸膛上。

  玉绾的声音颤抖得变了调:“你想怎么样?”

  任逍遥闲闲地吩咐:“把布解开,让忠仆留几句遗言给主子。”

  玉绾已经忘了一切,愣愣地看着蒙面女子扯下展记嘴上的布。然后展记抬头看着她,眼里幽幽地闪着光,脸上布满血污已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但他依然保有着那一份独有的柔和。那曾陪伴了她无数日夜的柔和。

  “月下美人……”他终于开口,说出的却是模糊的几个字。他的嗓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这几个字也十分不清楚,几乎听不出来。

  玉绾一瞬间心中大震,眼睛睁着,逐渐空洞无神,泪珠却不断滚落下来,好像失去了意识。

  展记现出一抹从未曾有的轻柔淡笑:“殿下,可还记得月下美人。”

  玉绾紧紧地攥着胸口,因为怕下一刻到来的时候已然心痛致死。

  月下美人。

  原来展记心中念念不忘的,竟是月下美人!

  玉绾仰起脸,记忆逐渐鲜明,已经不记得是几年前了,那是桃花缤纷满树的时节,展记搭救落水的她。他说他要做她私底下的护卫,俊朗的脸上目光坚定,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一定护她周全。

  剑眉星目的红衣小侍卫:“殿下,您怎么总在夜里出来,多不安全。”

  “你懂什么!本帝姬我是月下美人……”年幼的少女,从不会在除他之外的人面前自称过本帝姬。傲慢的表情,永远只在他一人面前展现。

  因为她知道,只有他才会真的将她当作高高在上的殿下,遵从她的命令。一日复一日,相见如斯。从未想到这份普通至极的笑语凝视,会被铭记一生。

  多少年了,他还没有忘记!握紧手,心痛已无言。

  “说完了?”任逍遥淡淡地开口,催命符一般,“那就死吧,想来也是死而无憾。”

  “不要杀他,”玉绾无力地仰脸,失魂落魄,“我什么都答应你,放了他……”

  任逍遥微微俯身,手抚着她的脸颊:“唉,这样的话为什么不早点说?姑娘你可知道,很多时候机会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不等人的。”

  玉绾骤然睁大眼,抓紧他的衣袖:“不,还不晚!你放过展记,我让皇叔给你秘籍!”身体抖得厉害,抓住他衣袖的手攥得死紧,仿佛只要一松手,就将失去再也无法挽回的一切。

  可是……她还是错了。

  任逍遥看着玉绾的目光悠然,手中的刀,却缓缓地、毫不迟疑地向前送去。

  “不!”那一瞬,仿佛喊出了生命的极致。

  血花盛开,有个轻柔的声音:“记住,他是被你害死的。”

  刀深深地刺进他的心窝,血涌出染透了他的身子,可是他还是笑着,淡然而又柔和。他的嘴唇艰难地动着,没有声音,“主子,不要哭……”他伸出手,似乎想碰她,半途却又无可奈何地软软地垂下了。

  玉绾不能置信地看着,心里的某个地方被一寸一寸地抽离。终于他重重地倒在她身前,身体下面是一摊刺目蜿蜒的红色。

  忽然希望是在做恶梦,哪怕是永远不醒来的噩梦。

  那么近的距离,那么清晰的感受。玉绾撕心裂肺,指甲掐进肉里都不自知。

  展记连动一下嘴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着她,一直看着,嘴角维持着柔柔的笑。最后,眼里那一点光亮也彻底消失。

  玉绾的心变成了死水。

  梅霜递上一块手帕,任逍遥擦拭着手指,对一旁静立的黑衣人说道:“看见没,她已经死了。比你一刀下去痛快得多。”

  黑衣人脸上现出一抹笑:“还是主人高明。”

  任逍遥邪笑:“这世上最残忍的惩罚不是折磨他的身体,而是凌迟他的心,一刀一刀,最后心死了,人也就废了。追影,你要学着。”

  玉绾呆呆地看着身边已经没有声息的展记,目光茫然无神。蒙面女子道:

  “门主,他怎么处理?”

  “拖出去。”任逍遥说得云淡风轻。

  黑衣人上前,“我要收回我的刀。”他抬手,哗啦一声将刀抽出,血顿时如注喷涌。蒙面女子默然,勾起地上展记的身体扬长而去。

  任逍遥朝着身边的梅霜:“她就交给你处理吧,看你这副落寞的表情,莫非还念着她的不杀之恩吗?”

  梅霜敛眉,垂头不语。

  任逍遥拍了拍玉绾的肩膀,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带着黑衣人走了。

  梅霜似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慢慢地来到玉绾面前,犹豫了一下,拿起手里的帕子给她擦脸:“姑娘,人人都有自己不得已的一面,你莫要怨恨我家公子……”

  玉绾脸上木然,目光呆滞。

  “唉。”梅霜长长地叹息一声,双手扶起玉绾,缓缓地向旁边的房间走去。

  世界瞬间轰塌的感觉是什么样子,那就是不管外面阳光多么明媚,都不再照进你的心里。永远的黑暗、压抑。即使立刻死了,都没有太清晰的感受。

  哀莫大于心死就是如此。

  玉绾再也感觉不出身边是简陋的柴房还是堂皇的屋宇,一切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不吃不喝,身体失去了知觉。原来痛到极致,就没有感觉了。

  任逍遥说哭不出来才是绝望,她想现在的她已是完全体会到了。这世上许多事永远不会真的如你所愿,哪怕你荣耀至极,坐拥天下,都还会有你无法实现的心愿。可叹这个道理虽然懂的人多,但是日日为之纠结的人却永远更多。

  无论白天夜晚都不再点灯,坐在黑暗里,心中的某种情绪随着时间一起流逝。这样一直坐到永远,或者地老天荒,等待百年后回归尘土,也许她还会感念上苍一点仁慈。

  可是心底却始终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她,仁慈不属于我。月下美人,她终生都不会再忘记这四个字,这被一个少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都深埋在心的四个字。

  痛彻心扉,至死相记。

  微微地抬起头,发丝散乱地搭在颈上,没人说话,死一般的沉寂。甚至于在某次醒来时,对自己被换了一个房间都无一丝感觉。追求的失去了意义,就算周围花团锦绣,心间也是千里荒芜。

  事情注定不会这样结束,玉绾没有感觉,不代表其他人也没有。

  在她被第三次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时,她明显地感觉到这里不如前面的几个地方,此处屋瓦破败,桌椅粗糙。那让她发誓将深恨一生的男人走了进来,拎着坛酒,一成不变地倜傥潇洒,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脸上,笑意深深。

  “高贵的殿下,下面草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走到玉绾身边坐下。

  “恭喜你,我将放了你。”

  玉绾面无表情,一个字也听不到。

  “你的皇叔剿灭了我无影门十几个秘密的地点,差一点就到了这里。”他笑得很欢,“不过,我是万万不能让他这么做的。”

  任逍遥盯着她:“所以我也让他受了些损失。然后他说,他只要你。听到了吗,他说他要你。只要把你交出去,他可以不再追究我们。”

  玉绾呆呆地看着前方,心已枯竭,又从何体会喜悦?

  “殿下,”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话语中有点意味深长,“我会把你送回清淮王身边,哪怕为了无影门弟子,我也一定要这么做。”

  玉绾笑起来,低低、凄凉地笑,缓缓地将目光转向他,无声无息,嗤之以鼻。

  他也笑,不受影响。

  随后他举起了手里的酒坛,香味浓烈:“殿下要陪我喝吗?也许是最后一次。”

  “我嫌脏。”嗓音僵硬,喉头颤抖着,玉绾说出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他洒然一笑,仰头灌了下去:“殿下,为了庆祝你恨我入骨,我决定送你一个礼物,离别礼物。”

  玉绾一言不发。

  他挑起她的脸:“看着我,姑娘,你看着我的眼睛,这份礼物你必将终生难忘。”

  嘴里被塞进一个东西,喉咙做出反应,已是吞了下去。

  玉绾看着他。

  “不用怀疑,殿下,”他笑,“这不是什么古怪的毒药,是鹤顶红,你知道的吧,你们皇家太医院也有这种御用毒药。”

  玉绾喉咙微动,鹤顶红,见血封喉。

  他将目光投向门外,光亮粲然:“当然这是我改良过的,如果半个时辰内没有人救你,殿下就没命了。”

  玉绾凝然沉默。

  他转头看着玉绾:“不好奇吗?教了你那么多本事的师父,究竟长什么样子。”

  玉绾目光微微,亮了亮。

  “你那个戴着面具,旷世美人的师父。”

  指甲挖进肉里,猩红的血液从指甲下渗出。不知何处的泛黄的叶片被风卷进来,秋光尽了。

  “很快你就能看见他了。”任逍遥柔柔地一笑,“不用怕,他会来救你。”

  玉绾慢慢地转脸看他,嗓音沙哑:“任逍遥,你做这些事从来都不会觉得心里不安生吗?”

  任逍遥缓缓地喝着酒,醇烈的气味飘了满屋,嘴角挑笑看了她一眼:“怎么不会,辗转反侧,我每晚都做噩梦。”他靠近她,浓烈的酒气吐到她脸上,“比如那小子死了,你一辈子都活在噩梦里。这些事情其实都无法改变。”

  心蓦地抽紧,玉绾倒吸一口气,声音沧桑冰凉:“我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皇叔灭了无影门。”

  任逍遥偏头冲着她笑了:“殿下是想暗示我杀掉你吗?”

  玉绾咬牙切齿:“胆小如鼠!”

  “呵呵,”任逍遥狭长的眼眸闪着微光,“谢谢殿下,我就是。”

  “到如今,即始我想杀也是不能的。”他半躺着身子,看着她的脸,“殿下不要这么失望,想一想美人师父看见多心疼。”

  顿时玉绾感到胸口火烧火燎,鹤顶红的作用开始发挥。她想问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可是喉咙里却已发不出声音。

  鼻端的酒味更显醇香,任逍遥微笑:“酒里掺了‘莫言’。”

  玉绾狠瞪着他。

  “虽说我不会杀殿下,但殿下总有办法撩拨人的怒火,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让殿下暂时沉默比较好。”任逍遥将目光投向远处,“别怪草民没有事先告知,从现在起殿下如果要说话,喉咙就会撕裂,说得越多,撕裂越快。这可是我无影门的独家密门毒药,专为对付嘴巴不严又苦于不能杀掉的人,我费了无数心血才制成了一点,都被殿下和你那位忠心的小侍卫浪费了,实在可惜。”

  玉绾已经没了力气,只得眼睁睁地看他慢慢地喝酒,姿态像极了闲庭月下的贵公子。可看在她眼里真是莫大的讽刺。

  想到展记说的寥寥数句话,他口中流出来的血,那刺眼的颜色仿佛现在还在玉绾眼前摇晃。他竟然遭受了如此的苦痛,喉咙撕裂,到了那种地步,任逍遥依旧没有放过他。闭上眼,以为已经不会再有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殿下就是善良。”任逍遥意味深长。

  玉绾嘴里发苦。

  善良。须知这世上,善良却没有本领的人是可悲的。一个人如果善良并且权倾天下,那么他便会得到许多人的爱戴,比如父皇,比如皇叔;可如果一个人善良,却连自保的本事也没有,那么他就要比别人吃更多的苦。

  这就是人生的无奈。

  身子越来越冷,不知是鹤顶红的毒性烈还是天气太凉,玉绾蜷缩着,手指冰凉麻木。这时候她心中反而空前地平静,想到那飘逸的一角白衣,这么多年来那是她第一次对一件事守口如瓶。此时此刻,玉绾感到的是一种心思秘密被窥破的哀愁。

  诡计

  遇见兰舟公子让她很欢喜,那时年纪小,无所不能的公子渐渐地就成了她的信仰,这信仰多年来已成为习惯,所以无论处境何等险恶,她总可以在心里想着还有公子,可现在真怕连这点念想都不能留了。

  其实她真正跟公子说上话是在第二次见面时,第一次他匆匆来到,她一转身他却不见了,她当时还以为看花了眼。第二次公子坐在湖水旁边的台阶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清风,美人,那样的情景下她自然而然地就看呆了。

  忽然公子一偏头,面具后那双清凉的眼眸就对上了玉绾的双眼。然后她听到了这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对她说:“玉绾,现在起你就叫我公子。”

  公子,淡雅谦谦,皇宫里几乎不会出现的称呼。

  她看不到公子的脸,但不知为什么却觉得公子在笑,微微地,温柔如微风地对她笑。

  常常觉得在宫廷十余载,已经看透了那些阴谋,然而遇见了任逍遥才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没有什么阴谋诡计是真正能看透的。换言之,能看透就不叫诡计了。

  可怜她身中剧毒才想到这些,想明白了却也只有承受后果的份儿了。

  任逍遥笑着眯眼,声音慵懒不羁:“贵客来了。”

  风突然大起来,万树梨花中,一道清影缓缓走来。

  玉绾心跳加快,睁大眼看着前方。空气中飘来熟悉的味道。当终于看清的一刻,她张张嘴,忽然没了声音。

  “二公子,您还是来了,”任逍遥拢起袖子,悠然道,“在下恭候多时。”

  兰舟公子白衣若雪,步子不缓不疾。斜阳如影,柳条万树,衬得公子就像那画中仙人。

  任逍遥叹惋:“二公子仍旧那般俊雅脱俗,真让我等忍不住自惭形秽。今番如果不是帝姬的面子,本座可真没荣幸见到公子。”

  公子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淡淡地说:“她是无辜的,放了她。”

  任逍遥面上闪过自嘲:“跟公子你沾上关系的人,还当得起无辜二字吗。”

  公子沉思半晌,低哑地说:“她再如何也是陛下的女儿,你当真不怕惹麻烦。”

  “陛下?”任逍遥挑眉,似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我任某人平生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公子面具后的眼睛盯着他,语调悠长:“这么说你不肯放人?”

  任逍遥看了一眼公子,半晌方缓缓地道:“二公子天生仁义,虚怀若谷,像我等心狠手辣之人执迷不悟,二公子实在没必要浪费唇舌。”说着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玉绾一眼。

  玉绾心里渐凉。

  “那好。”一直沉默的公子开口了,抬头的瞬间已经有一道光芒在他手心里暴涨。玉绾抬眼,光线明媚得刺眼,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后来才看见,那笔直的光亮是一把剑,雪亮的剑锋直逼任逍遥头顶。缥缈的身影徐徐降下的时候,玉绾有些回不过神来。

  任逍遥的神情瞬间冷下来,利剑当前,他居然还有心思转脸笑:“殿下可要看好。”

  话音未落,玉绾就感到面前腾起一道影子,烈日般的光华逼向公子。

  “铿!”任逍遥的袖子里竟然早就藏了剑。

  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玉绾依然感到恍惚。公子的嗓音响起,风平浪静如柳丝飘过:“放了她。”

  任逍遥一剑刺向公子肋下:“二公子想救人,你只能自己抢了。”

  公子转身挑出一剑,任逍遥躲得仓促,公子又是斜斜一剑,自然如水,“刺啦”,任逍遥的袖子被割下一块。

  “奈何追魂,呵呵,果然师父用起来就是比徒弟强多了。”

  玉绾心中猛然颤抖起来,眼睛一眨不眨。

  “你这样伤害她,没有益处。”公子嗓音低沉。

  任逍遥邪笑:“我还要杀她呢,赶紧救吧,她可快死了!”

  公子的衣袖被风吹得飘起,他低头看了玉绾一眼,熟悉的目光让她不禁握紧了双手。

  其实任逍遥完全不是公子的对手,他似乎也并没打算着要取胜的心思。只见公子的剑脱手而出,第三剑,浮生落雨,连纷纷下落的树叶都放缓了速度,慢慢地落到了地上。

  万境归一。以前逼不得已对梅霜用这招的时候感触还不深,现在才真正知道什么是万境归一。

  任逍遥这一剑其实可以躲得过,因为这一剑的目的本就是要逼退他。他的脚步后移,似乎也真的要退开了。

  一瞬间可以发生很多事。玉绾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甚至不顾喉咙撕裂地大喊:“公子!”

  任逍遥出剑了。他割向公子的颈窝,势如破竹。

  他没有躲公子的剑,反而出剑了。所以这一剑破釜沉舟,力量是极强的。

  玉绾形容不出那时自己是什么感觉,她盯着公子,茫然不知所措。

  那一剑没有刺中公子,剑尖在最后上挑时划过公子耳际,“铮”的一声轻轻地挑落了公子脸上的面具。

  九殿华莲,刹那芳华。那一瞬,天地失语。

  面具掉落的一刹那,公子出手了,他伸出两指点在了任逍遥的颈项间。看似比羽毛落地还要轻柔,可是任逍遥掉下来时,他的嘴角汩汩地涌着鲜血,脸上却在笑,得意地笑。他转向玉绾,嘴唇微微动着,看到了吗。

  他竟然不要命。

  他拼了命也要让她看到公子的样子。

  他疯了。

  在那一瞬间,毒入肺腑,玉绾已然昏死了过去。

  玉绾是不愿意睁眼的。无法忽视心底那一刻的不甘,有个人永远是在她睁眼的时候了无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她到底睁了眼,因为身上的汗水已浸透衣衫,蒸笼一样的热。

  灯火如豆,雾气氤氲,她浑身泡在一个大木桶里,水面翻滚起重重热气。玉绾睁开眼,心里感到一丝诧异。第一个反应是,在她对面还有一名男子,和她一样身体泡在桶里,闭着眼睛,莫名的温柔宁静。

  男子五官非常柔和,凑在一起十分具有协调感,就像最完美的画,多一分太繁,少一分太简,瑕疵丝毫找不见。这样一张脸,不应该长在凡人的脸上,过分完美就显得不真实。

  第二个反应便来了,这男人……是谁?

  白衣如雪,然后玉绾想到,他是公子吗?……这样的认知让她瞬间失去了思索能力。

  还未等进一步的回神,对面人的眼睛已睁开了。

  淡淡流云的色泽,不喜不嗔,自然散发出一种柔光。这双眼睛她太熟悉了,于是一动不动地看着。

  对面人低雅的声音:“你可以说话了。”

  玉绾动动嘴,依旧沉默。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面的人唇边微微勾起,笑如春风拂面,分明头一次见到,却没来由地涌起刻骨铭心的熟悉的感觉。下意识咬紧嘴唇,她喉咙干巴巴,两颊犹如火烧。

  桶内的水汽飘在眼前遮盖了视线。尽管如此,这种似乎陌生似乎熟稔的感觉……那人是公子。

  “还难受吗?”公子淡笑。

  玉绾无意识地摇头,她没有忘记身中的鹤顶红剧毒,可眼下早已过了半个时辰,她还活着,只能证明鹤顶红已除。究竟是他救了自己。

  公子抬眼望着她:“鹤顶红毒素深入你五脏六腑,强行逼出,你也承受不了。”

  可是玉绾此时早已忘却了自身,她看着他,“公子,你可有受伤?”和任逍遥一番缠斗,如此惊险,她第一次觉得,公子也会有危险,也并非是强大得无人可敌。

  公子叹息一声:“我没事。”

  玉绾缓缓地露出笑容,母亲说,父皇看着她的时候,她就觉得快乐,伴着痛苦的快乐,她从不明白还有欢乐可以叫人自甘沉沦。

  此时面对公子,她才明白那是种怎样的感觉,很多年前,在母亲的寝宫里,从来不缺少这样温柔的感觉。难怪那样一个玉雕似的美人,失去了温柔,变得那样刻薄寡情。

  公子接着道,“我现在打通你的七经八脉,具体是福是祸,要看你日后的造化。”

  玉绾从不会怀疑公子,此次亦然。闭上眼睛的时候,她感到两肩的穴道被封住了。接着腰间两处大穴尽皆被扣住。一股极热的气流顺着穴道传入她的身体,周身的水流也滚烫起来,她像是泡在火里。

  良久良久,公子将她平躺放下,借着微弱的光亮,玉绾看见自己依然在之前的屋子里,简单的陈设,透着一股木头的气味。

  “伸出手。”公子道。

  玉绾依言照办。

  公子握住她的指尖,松开时,指尖已多了团红色的东西,那红色极艳,远看像指尖飘出一朵云霞。那抹红突然动了起来,极快地钻进手指的深处。

  公子收回了手,把一只瓷瓶放在床头:“这是情蛊,生生死死,唯只一人,我已给你种下一只。待你找到共度一生的那个人,便为他种另一只,这样你们将一辈子只属于彼此。”

  一辈子只属于彼此。

  多么简单又沉重的承诺。

  玉绾的脸靠在枕头上,渐渐生出许多暖意。

  屋中一片静谧,半晌兰香淡去,白衣公子终究再一次离去了。

  守护一生的男子,却是注定无缘。

  公子离开并未多久,小屋的门便被撞了开来,结实的木门被内力轰得四分五裂。

  一个调笑的声音:“看到殿下了,王爷,在下不曾骗你。”

  “上官公子人中龙凤,本王十分欣赏。”

  尘土飞扬中,当先一个人闯了进来,身姿飒爽,正是多日没见的金刀护卫玄衣。在他身后,淡雅的身影出现,缓缓地走到玉绾床前。

  “绾儿!”

  这个人不仅是她的叔叔,更是保她以后身家性命的王爷。

  勾起一抹笑,玉绾睁眼,声音微弱:“皇叔。”

  身旁立刻有宫女捧了衣袍向前,轻轻裹到玉绾身上。君青墨这才上前:“你受苦了绾儿,皇叔这就带你走。”声音蕴含了寸寸柔情。

  门外早有马车在等候,阳光何其明媚,终于等到这一天,一切都好了。可阳光却怎么也照不进她的心里。一旁的上官冽看玉绾的目光多了一丝耐人的寻味,玉绾目不斜视,只当作没有看见。记忆中的这几天,成了一生中最漫长的岁月。

  她无声地抬起头,这一刻,蔚蓝的天空被马车上厚重的帘子遮住了。

  这一年,百晓生著《江湖志》:英雄起,武林变故,清淮王雷厉风行,重创无影门于江州,多年平衡格局被打破,逍遥公子主动请缨,带领九大门派消灭无影门余孽。却在最后被无影门右护法追影一掌毙于悬崖。同日,玉家临风公子失踪。江湖三公子仅存一公子沈丹青。

  君青墨没有再寻秘籍,也只字不提无影门,王爷不说话,下人更是讳莫如深。玉绾无从得知他和任逍遥立下的协定,这对她其实也算好事,避免了因冲动犯下错误。因为她清楚,不论时间如何流走,有些东西都已经随着那曾对她立下一生誓言的少年的离去而变得不能改变了。

  恨,随着展记的死,刻进了玉绾的骨子里。

  数九寒天飞雪如絮,还没到十一月,天空中就已经飘起了雪花。门吱呀开了,轻轻的脚步逐渐走近。

  玉绾没有回头,心思飘忽在窗外。

  君青墨拢起袖子,低声道:“绾儿,时辰到了,我们要赶路了。”

  玉绾坐在窗边未动,冷冷冽冽的夹雪的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得脸颊冰冷生疼。皇叔解下肩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玉绾伸手扶开,披风落地。

  君青墨:“绾儿,你可是在怪我。”

  玉绾不答言,目光不离雪花。

  玄衣进来,皇叔一摆手堵住了他即将说的话。玉绾手指摸索着窗框,那么熟悉的纹理,仿佛还能感受得到昔日住在这里的人是怎样在窗边为他的主子沉思。

  展记,如果在当日就知道结局,你还会否依然这么傻?

  答案显而易见,玉绾心中凄然。

  玄衣再也忍不住了,道:“三殿下,西月公主的车驾已在风雪里等候多时。”

  其意不言自明。

  眼角被风割得透凉,眨一眨都是难忍的疼痛。玉绾第一次挑起嘴角,冷笑:

  “让她们等着吧。”

  “殿下……”玄衣脸上一白。

  “区区小国,”玉绾嗤道,斜睨着他,“也值得这样紧张?”

  君青墨站在身后,目光幽深。

  玄衣收拳又放开,慢慢垂手,再没有说话。

  玉绾穿着单衣出门,狂风肆虐,凉意一股股钻进身体。风云客栈门前一片沉寂。

  在寂静的风雪中,加上西月公主的车驾,足足排了一整条街。看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她微微笑了,是这辈子最凄凉的笑。

  那么多人,偏生少了那道最熟悉的身影。

  “主子,请上车。”玉绾恍然回首,怔怔地看着面前怯生生的宫女,她满脸狐疑地看着玉绾,“殿下,请……请上车。”

  君青墨担忧:“绾儿。”

  玉绾伸手搭上宫女递过来的手,身子一跃上了马车。

  昌蕴十月初七,清淮王启程回宫。他以赫赫的战功,为宁朝迎回了西月公主。百姓十里相送,包括失踪已久的宫廷帝姬,也随车驾返回。

  大雪没膝,车轮过处,一片片枯黄的落叶尽皆埋入深雪,掩埋了多少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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