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宁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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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树斜阳,寂静院落中鸟鸣声起,小桃将最后一桶水放下,手已是冻得通红。她连忙往手心哈了口热气,双手用力搓着。这竹林苑冷冷清清,一到寒天更加没有一丝人气儿。

  她转头,看见窗前映着的女子,浅影微霜,冷艳绝伦。

  待看清正是自家主子在梳头时,她立刻反身跑进屋,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正梳头的女子身后,道:“殿下,让奴婢来。”

  见女子停下动作,她立刻接过梳子,低头轻轻地捞起一缕秀发,缓缓地梳将起来。

  玉绾脸上淡淡的,任由她去摆弄。

  小桃小心翼翼地梳着,只觉手中发丝极多,刚捞起这一绺,便有数不尽的发丝覆盖下来。她抓着梳子,竟感到有些吃力。

  正梳着,忽听外面喧闹起来,似是有谁在说话。片刻一个尖细的声音:“来人哪!良媛主子呢?”

  小桃一皱眉,转脸看了看玉绾:“殿下,奴婢出去看看。”

  见玉绾没什么表情,她放下梳子,小心地退了出去。

  门外是一个尖眉塌鼻的小太监,头发油光水滑,手里拎着一个竹编的篮子,腰板直挺、气势十足。

  小桃看见他就没好气,耐着性子问:“宝莲公公有什么事?”

  宝莲眼珠一转:“良媛呢?怎么是你这小丫头片子!”

  小桃有些不高兴,说话也没有先前客气:“你有什么事情,我自会转告主子。”

  宝莲将脖子略抬了抬,鼻子里轻哼:“贤妃娘娘的事情,你一个奴婢配知道吗?”

  看他这副轻蔑的样子,小桃忍住怒气,心道,你一个狗仗人势的奴才,居然也在这里目中无人。她心里有气,说话声音自然也大了起来:“宝莲公公这话奴婢就不懂了,就是贵妃娘娘有事,也得经过奴婢来通报,怎的奴婢如今就不配了?”

  “你!”宝莲没料她这样驳斥,一时脸上下不来,瞪目叱道:“快闪开,耽误了事贤妃娘娘治你的罪!”

  小桃红着脸,看着宝莲嚣张跋扈的样子,心里满是说不出的厌恶。不过她再硬气,也知道自己命贱,没资格也没本事对抗一宫娘娘。

  她正待无奈退开,身后传来稳稳的一声道:“什么事?”

  小桃立刻惊喜地回头:“殿下?”

  玉绾扶门而立,肩上仅披着件单衣,雪白裙角被风微微吹起。她的头发已经整理好,说是梳好,其实也就是用一根簪子简单地别住了发髻。

  眼前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仙子般的人物,宝莲不禁看呆了半晌,直到玉绾皱眉,他才恍然回过神来,料想这应当就是那位传言里的三殿下无疑了。他满脸忙堆了笑,道:“是季贤妃差遣奴才给良媛主子送雪参来了!”

  玉绾将目光扫向他:“季贤妃?”

  小桃见状,忙接口道:“贤妃娘娘是小半年前刚刚册封的,原是北宫季婕妤。”

  玉绾眼里微微闪动,低头看着篮中的东西。

  宝莲忙不迭地在跟前赔笑:“这些都是御膳房刚送的,最是新鲜,娘娘自个儿都没舍得吃,就叫奴才赶紧拿来给良媛呢!”

  玉绾幽幽抬眼:“退回去。”

  宝莲犹自堆笑,听了此话,竟愣愣的没反应过来。待他终于听清玉绾说的是什么,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

  小桃没想到殿下竟将这种话直白地说出来,暗自心惊,看了看玉绾的脸色,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宝莲总算回了神,他毕竟是见识过些风浪的人,当下舌灿莲花:“殿下可是嫌东西不好?没关系,殿下且先收着,奴才回去就跟娘娘说,娘娘定会再送好的来!哎哟,贤妃娘娘对良媛主子,啧啧,可真是没话说,只要说出来,娘娘有的,那可真是什么东西都舍得!”

  玉绾缓缓地道:“竹林苑冷清之地,这等贵重的东西,委实受不起。”

  宝莲这才僵了,看着面前女子冰雪似的容颜,竟真是铁了心不收。自己往日引以为傲的利嘴完全不起作用。情急之下他道:“殿下,这……这不妥!送出来的东西,如果再送回去,贤妃娘娘的面子也过不去!”

  他抬出季贤妃,暗想这位殿下再古怪,怎么着也得给面子吧。

  玉绾面无表情:“我们不收。”

  宝莲整个人怔在原地。小桃察言观色,这时也插嘴道:“殿下既说不收,宝莲公公便不要勉强了。这冷天的,公公尽早回去是真。”

  “可是……”宝莲看着玉绾,却见她根本没再看自己,一转身已是回了屋中。刹那间他心里涌出一股冲劲:“这是贤妃娘娘送给良媛的,良媛尚未说话,殿下怎能擅自做主?”

  小桃凤目一瞪:“放肆!殿下就是殿下,哪容你一个奴才置喙?”

  宝莲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意外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已极是懊丧,看一眼瞪眼叉腰的小桃,知道今天肯定是讨不了好去,本来以为替贤妃娘娘送东西是个美差,想一个不受宠的妃嫔受了这样的大礼,该对自己感激涕零才是,万万想不到是这个结果。他提起篮子悻悻地走了。

  小桃看着他离开,立刻上去将门关了,犹豫地回头看着,窗前的人影再次静静地坐下,她便慢慢地走了进去。

  玉绾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书凑在窗底下看。

  小桃叫了声:“殿下!”

  见玉绾依然盯着手中的书,她走到角落里,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地面。扫了一会儿,她看了看玉绾,又回头盯着地面。

  “奴婢知道,殿下必是有殿下的理由。”她一边扫着地,“其实……奴婢想着,贤妃娘娘那样的人怎么稀罕结交我们这种没有受到半点恩宠的人呢?”

  “后宫的女人,哪一个不是承望着恩宠,不得宠的想得宠,得宠的想得更多,谁也不会嫌宠爱多。”她手下不停,“奴婢也想和良媛主子说,可是主子她,她真的寂寞太久了。”

  “飞蛾扑火。”淡淡的话语。

  小桃转头,发现玉绾正幽幽地盯着自己:“母亲和季贤妃何时有了交情?”

  小桃直起身,正色道:“三月前季贤妃开始和主子相交,不时会送些东西来,多是些养颜食物,贤妃来过竹林苑一两趟,主子……也曾去过一次贤妃的流云宫。”

  玉绾眼神悠悠,她看着小桃,小桃低下头去。

  皇宫便是这样一个地方,像小桃这样伶俐聪明的少女,也只能屈居人下,她一介婢女的胆识气量却是那些主子、娘娘一辈子都不会有的。

  玉绾道:“难为你这些日子,去母亲身边吧,我喜静,不爱旁人打扰。”

  小桃抬起头:“殿下,今天你赶走了那个宝莲,虽说殿下是为了良媛着想,但良媛知道了恐怕会怪罪殿下。”

  玉绾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要笑,终究只是停留在冷淡的弧度。

  小桃见她不想再说话,默默地扫完了地就退出门去。殿下自回来后一直不大肯说话,今天怕是她说得最多的一次。

  竹林苑很少会有新鲜的果子,每年一定时节树上会长出一些。当小桃下午捧着新摘的果子想要送给殿下时,推开门,小小的屋里却空无一人。桌前的纸笔还放着,人却不在了。她皱着眉,心里感到一丝的怅惘。

  微微放晴的天,竹子四季常绿,阳光从茂密的竹叶缝隙照进来,即使空气仍是冰凉的,周围的环境却是透露着暖意。

  竹林深处是一小片空地,一只用竹子做成的小椅子正微微地晃着。

  玉绾摇着团扇,雪白绒毛上下翻动。人生难得平安喜乐,倘若能这样过完一生,未尝不是福,这是普通人几辈子也修不来的。

  她用扇子挡住半边脸,微微合目。

  竹叶沙沙摩擦,风轻轻地吹过,送来几许不属于林间的声音。

  “西月公主已到京城,该是早些让陛下接见才是。”

  “太师无须操之过急,和亲乃是两国大事,陛下心中当是有所考虑。”

  “老夫没有沈相那样的玲珑心,不过清淮王……”

  ……谈话声渐次细小。

  “太师说笑了。”

  一个是苍老的声音,却不显疲态;一个是年轻的声音,却不失柔和。

  玉绾凝神静听。

  忽然苍老的声音掷地有声:“那个三殿下不顾礼法体统,公然逃离皇宫,视宫规如无物!和个侍卫不清不楚,真丢尽我宁朝的脸面!”

  “某些言论不见得真实,太师是老臣,怎也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传言。”

  “哼!老夫没有沈相这等胸襟,那三殿下若不是自身德行有亏,又怎会多年来被陛下所弃!想我宁朝皇室个个人杰,几时出了这么一个败坏风俗的帝姬?”

  玉绾冷眼看着深处的竹林。

  一声喝:“鼠辈竟做这等无耻偷听之事!”

  玉绾凝神不动,一把寒光凛冽的剑穿过林梢朝她逼近:“太师暂且冷静!”

  玉绾看着自己鼻尖上的剑,不作声。

  面前的人缓缓把剑收起,道:“原来是三殿下,老臣冒犯了。”

  话虽是这样说,那人却丝毫没有歉意的样子,反而露出一丝的傲气。

  玉绾冷冷地扫他一眼,拂袖便走。

  竹影轻动,一抹蓝色从后面快速走来:“三殿下请留步!”

  玉绾顿了顿。

  蓝色身影停在五步远处,谦谦如玉的年轻人,微微躬身一礼:“殿下,臣,沈茗赋。”

  玉绾垂眼看着他,不语。

  蓝袖微拂,沈茗赋轻声慢语:“方才不知是三殿下,臣等不小心冲撞,给殿下赔个不是。”

  玉绾眸色深沉,缓缓开口:“沈相君子端方,国之栋梁,这礼实则赔得冤枉。”

  竹影清风,蓝衫男子谦和地笑道:“实则是臣和太师打扰殿下在先,理当道歉的。唯望殿下海涵。”

  “言重了。”玉绾冷眼扫他,转身欲走。

  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徐徐道:“陛下叫老臣和沈相找一处清净之所,莫让无干人等打搅。没想到误打误撞到了殿下的地方,老臣和沈相下次定当注意。”

  这话听着谦逊,内中深意却让玉绾变色。好一个清净之所。

  玉绾缓缓转身:“太师沈相心系大宁社稷,其心可表,本宫打扰了二位贤臣,自知不妥,这就让地方给二位。”

  她轻晃起团扇,衣裙拖曳在地面淡然地离开了竹林。

  宁朝的太师名独孤昭,太师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后来才改的昭。意为显示自己的忠心可昭日月。朝中人皆知太师性格耿直,都轻易不敢冒犯。生怕被这位眼里不揉沙子的太师揪到自己的什么错处,那可是要倒大霉的。

  眼见那雪白的身影真的消失在竹林尽头,竹椅依然在风中晃着。沈茗赋正若有所思,身旁的独孤太师的脸色却早已变了。

  良久,独孤昭似是冷笑、似是讥讽:“这三殿下,倒真是冷艳无双!”

  流云宫。

  香炉里烟气袅袅,贵妃榻上的美人闲闲地喝了一口茶水,接着把杯子放到桌上。茶是用刚打的山泉煮的,毛尖在清澈的水里浮浮沉沉。华丽的宫室都被融化在这一片典雅中。

  宝莲恭恭敬敬地跪在边上。

  “见到三殿下了?”季贤妃轻声地问。

  宝莲低着头:“回娘娘,奴才见着了。”

  季贤妃斜睨着他:“就这么被赶出来了?”

  宝莲脸一红,讷讷不敢答话。

  半晌,见季贤妃不动,宝莲忐忑地说道:“奴才……奴才也没想到,三殿下竟是那样的一个人……”

  “唉……”季贤妃叹了声,伸出手让贴身的宫女柳儿搀着,慢慢地从榻上站了起来。

  “听说三殿下长得很美,”她看了宝莲一眼,“你说呢?”

  “回娘娘,”宝莲低眉顺眼,想到那冷冷的人儿,话也不禁带了颤音,“三殿下……确实美。”

  季贤妃微微地挑起细眉,面上似笑非笑:“哦?”

  宝莲忙道:“奴才看,三殿下美是美,可惜,可惜太冷,就跟那冰块儿似的,整个人像是雪堆的!”

  季贤妃淡淡地笑着,眼中闪着微光。

  宝莲试探道:“娘娘……”

  “走,柳儿,”季贤妃懒懒地道,头上珠冠衬托下的玉面如花,“咱们去看看三殿下,怎么一个雪堆的人!”

  柳儿抬起头,干净的面容颇见几分俏丽,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季贤妃,嗓音清脆不乏果断,说道:“娘娘不可冲动,您贵为一品贤妃,就是要见,也不当是您到竹林苑,叫奴婢去传个话就可以了。”

  季贤妃眼波一转,缓缓地停住了脚:“说得有理。”

  宝莲跪在地上已经许久,膝盖酸得直不起来。他伏到地面上:“娘娘不必太在意一个小姑娘,厉害能怎么着?最后不还得是听她娘的,说不定此刻帝姬正被良媛主子罚着呢!”

  季贤妃坐到贵妃榻上,面色和缓,嘴角漾起淡淡的微笑。眼角淡淡地扫了一圈脚下:“本宫与良媛情同姐妹,怜悯良媛独居冷宫,不忍埋没佳人,故而结交并想帮助她。除此外并无他想,这些,你们想必都明白?”

  宝莲眼睛一亮:“奴才晓得,贤妃娘娘一片真心,奴才们都看在眼里。娘娘不必操之过急,迟早良媛定能明白娘娘的意思……”

  季贤妃满意地笑了,窗外,紫阳花开得绚烂。

  玉绾从竹林中出来时,天色已明显变暗。刮过来的风带着劲道,温暖气息荡然无存。她看着面前的两道门,不假思索地来到左侧,推开了门。

  这是竹林苑主殿所在的地方,也是她的母亲,温良媛住的地方。和不少后宫女子的命运一样,温良媛也曾经是宫里的宠妃,这份殊荣一直伴随着她成为一宫的主位,随后便是午夜的昙花,风光不再。

  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是有些地方依稀可见修剪的痕迹,整座院子显得颇为萧条。这一切景象和玉绾想象中的一样,她的母亲果然是没有心情打理这些。她蓦然回头,眼底撞进一片明亮的黄色,她定了定脚步,凝神看去。

  乱草中意外地出现许多花朵,嫩黄的花瓣开在墙角,窈窕如美人含羞。

  小桃捧着一只花瓶出来,一眼就看见玉绾正出神地看着什么,登时笑意堆上眼角,拎起裙子扑上前:“殿下!”到了旁边,一时有些不确定地问,“您是来看主子的吗?”

  玉绾没有回答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一簇簇艳丽的美人蕉。半晌,伸手指了指:“把那些都拔了,全部种上竹子。”

  小桃惊讶地看向那里,犹疑道:“那是主子前些日子吩咐奴婢种下的,殿下,奴婢瞧着挺美的,干吗要拔?”

  玉绾淡淡地道:“美人都凋谢了,还种什么美人蕉。”

  小桃睁大眼:“殿下!”因为她已经看见帝姬身后走来的另一个女子。

  “种上竹子,方是配得起竹林苑。”玉绾淡淡地挥袖,“别做僭越的事。”

  身后一声冷笑:“真是出息了!”

  小桃立刻跪下,头磕向地面。玉绾轻轻转身,一双眼睛慢慢对上面前的女子,她缓慢地欠身行礼:“母亲。”

  “母亲?”女子冷笑,走向玉绾,忽然抬起手,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我哪敢做你的母亲?”

  小桃脸色煞白,死死地咬着嘴唇不敢出声。

  女子瘦弱的身子因为愤怒微微地摇晃着,过度病态的脸更是扭曲起来,她一巴掌似乎还不过瘾,照着玉绾的脸又是一下,玉绾一声不吭,仿佛被打的不是自己的脸,神色都不曾丝毫改变。

  眼见那白皙的脸颊慢慢红肿,小桃一把抱住女子的腿,哭叫道:“主子小心手疼!”

  女子想挣开,奈何气力已经不足,瞪着玉绾喝骂:“贱人!我还没死!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很光彩吗?居然还敢逞威风,不要脸的东西!”

  小桃哭道:“主子,您研的养颜霜还在坛子里,若是手打坏了,就是贤妃娘娘再送什么东西来,您也用不上啊!”

  女子喘息了几下,瞪了一眼玉绾:“跪着!不许起来!”她踉跄地转过身子,小桃忙搀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往正殿走去。

  玉绾看着那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眼里慢慢地流露出一种凄凉,她低下头,左边脸上的红肿格外刺目。

  母女相见,竟是这般场景。母亲,那皇座上的男人,就让您这么牵挂,连女儿都不能占据您半分的心。

  当真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玉绾缓缓捏紧了手,也许,心头早就没有泪了。恍然回到幼时,那个女子温柔的声音,一句一句在她耳边响着:“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醒,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天色渐渐暗下来,风起得猛,几根细小的竹子被晃得左右摆动。这情景,怎么看都带着凄清。

  “殿下!殿下!”小桃撑着雨伞急冲冲跑过去,她实在看不过去,终于忍不住借了门口宫娥的油纸伞向庭院中跪着的人跑去。

  玉绾微低着头,双膝下是硬硬的青石板,单薄的身子挺在风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苑中尖厉的声音不停地传来:“不许起来!给我跪到死!”

  小桃刚到玉绾身前,听到这句话,脸上浮现出悲哀。她抿起嘴,轻轻将伞遮住玉绾的身体,口中说道:“殿下,看这天,快下雨了。”

  像印证她的话,一声滚滚的响雷在头顶上轰隆隆地炸开。玉绾悠悠抬起脸,盯着不远的住屋:“母亲。”

  尖厉的声音几乎立即响起:“不要叫我母亲!我没那本事做你母亲!”随即是冷哼,“瞧你多有本事,逃离皇宫?哼,有本事永远别回来!丢人现眼!”

  玉绾默然,不过是片刻,她便轻轻地站了起来,举步返身便走。小桃心里咯噔一下,任她怎样都想不到帝姬会起身,自从上午良媛叫她跪下,帝姬就是一声不吭地跪在了门前的路上。听着自己母亲责骂声不断,脸上也没有任何的波动。

  就在小桃以为她真会一直跪下去时,想不到玉绾却自己起身走了。

  犹豫了一会儿,她提起伞追了上去。

  玉绾的脚步轻柔,是正统的宫中女子的小碎步,又叫芙蓉步。小桃撑着伞走在旁边,心里也是复杂。她酝酿半天才开口:“殿下,主子也是一时气急糊涂,才会那样对殿下。其实主子心里是很疼殿下的,殿下离开的这些时日,主子她……”

  “哧!……”一声似笑非笑冷冷的嗓音打断了小桃接下来的话。小桃几乎下意识地将后面的话语咽进肚子里,身上同时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怔忡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看了看身边的玉绾,玉绾一脸平淡。她嘘了一口气,吐了吐舌头。说起来,良媛对殿下的态度,委实不像个母亲对女儿,她都替殿下不平。可是她一个奴婢,哪里敢对主人妄加指责。

  玉绾道:“到我那里拿一些竹苗,一会儿就去把美人蕉都铲了。”

  小桃没想到殿下被罚之后还会如此固执,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玉绾语意冷冽:“指望季贤妃帮她复宠,根本就是飞蛾扑火。季贤妃是什么人,父皇多年未封妃,她却在半年内成为四妃之一,这样的女人,哪里会是省油的灯。她想自取灭亡,身为女儿,我却还不想受牵连。”

  小桃呆呆地,几乎要哭出来:“殿下怎么说出这种话?您以前是最孝顺主子的!”

  玉绾猛然转过身,双目逼视着她问:“我说得对不对?”

  小桃摇着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玉绾道:“知道对,就照我的话做。”

  小桃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不一会儿,像是再也不能忍受,哭着转身跑了。

  玉绾站在风里,脸上依然是麻木的表情,一股酸涩从胸口流到鼻腔,她立刻闭上眼,一滴眼泪已经顺着眼角滑下去了。

  “最近的天气真是越来越糟了,雨说下就下。”柔和的嗓音传来,在这样的安静里,就像一道清风。

  蓝衫男子步履儒雅,缓缓行来,温柔地浅笑道:“正巧臣这里有一把伞,殿下同行如何?”

  玉绾耳根一热,睁开眼睛说道:“不必。”

  沈茗赋袖袍微动,笑道:“为殿下分忧,是臣的分内事。”

  豆大的雨点砸下,玉绾不动声色地抚了一把脸,淡淡地道:“沈相不愧是宁朝的良臣,心怀博爱。”话音未落,面颊一痒,蓝色的袖衫已到眼前,顶上一把伞遮着下落的雨水。

  男子笑道:“就给臣一个机会,殿下要去哪里,臣陪着。”

  玉绾盯着他,怎么看他都是一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一个柔和的男子,与他相处,有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如此,麻烦沈相了。本宫要到偏殿去,就请沈相陪本宫前往。”

  沈茗赋微笑:“臣遵命。”

  雨幕下,一对男女缓缓地行走着,男子看似和女子并肩而行,却是与她保持着一肩的距离。伞大半遮在女子的头顶上,男子的半边衣衫却已经湿透。这其实是君臣之礼。自古宁朝的丞相,位分极尊,能做到这个位置,都是天子至信之人。这样的人在朝中,往往都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崇。所以除了皇上,没人敢对他们不敬。而皇上又通常是极敬重他们,君臣礼节几乎淡化无几。见了君上是否要行礼,完全看他们的意愿。

  玉绾当然察觉到了,她一声不吭,走路更加迅速。

  沈茗赋轻轻地笑道:“殿下这样快速,臣怕是要跟不上了。不如臣跟殿下聊一聊天,慢慢走,殿下意下如何?”

  玉绾略略一停,方才看见他湿漉漉的衣袖:“本宫与沈相初次相识,只怕没什么话说。”

  沈茗赋道:“殿下与臣首次相见,却一眼就叫出臣的身份,臣也惊奇万分。”

  玉绾淡淡地道:“原来这才是沈相要问的,沈相忠心,怎么,莫不是怀疑本宫和朝中的什么有勾结?”

  沈茗赋欠了欠身:“请殿下明示。”

  玉绾面色阴沉,沉默着向前走。左脸颊热辣辣的疼,凉风一吹,肿起老高,触目惊心。沈茗赋站在她左手边,正好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小院,玉绾伸手挡开伞柄:“多谢沈相的伞,本宫到了。”

  沈茗赋浅笑着点头:“殿下客气。”

  目送那清丽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他握着伞转身。门后却在这时传来一声微冷的话语:“本宫孤家寡人,什么都没有,仅剩一双眼睛还能看看。宫廷宴,能有资格坐在龙椅旁的本就不多,沈相气质高雅,本宫偶然看见记住了,无甚特别。

  竹林苑是个冷清地,住在里面的人更是不值一提。本宫与母亲,今生唯愿安然度过,还请沈相成全。本宫以皇家名义起誓,定将安分守己地度过一生。”

  说完最后一个字,门内再无声息。沈茗赋看着那扇朱红色的小门,站立良久。

  名花倾国

  雨并未下多久,沈茗赋慢慢踏着小路继续步行向前。他是一个沉着冷静的人,贵妃娘娘曾开玩笑说,哪怕天塌下来,沈相的表情也不会出现一丝慌乱。

  皇帝说,茗赋就是一汪深潭,石子投进去,也看不见波澜。

  沈氏一门显赫朝野,沈茗赋自登上丞相之位,处理政务慢条斯理,韬略暗藏。人人盛赞沈相,乃是除清淮王之外大宁最得力的大臣。

  刚到宫门口,一个葱绿裙装的宫娥笑呵呵地道:“相爷,贵妃娘娘差遣奴婢在这里等候,说看到相爷就引您过去!”

  沈茗赋看了看,认得此人是月贵妃宫中的女婢梅香。他笑着点头:“你打前走吧。”

  梅香抿嘴一笑,向沈茗赋福了一福,双手提起裙裾走在前面。

  月贵妃住在光华殿,距离皇帝的寝宫最近,堪称后妃宫殿中最富丽堂皇的一座。琉璃宫灯装饰在门前,粲然生光。沈茗赋作为臣子,是不能随意涉足后宫的,不过由于皇帝的原因,他偶尔也来一两趟。

  在光华殿门口,站在白玉石的台阶前,沈茗赋停下恭候。梅香则进去通报,一忽儿便出来笑盈盈说道:“相爷,娘娘叫您进去。”

  沈茗赋抚了抚衣袖,抬脚踏上台阶。

  光华殿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脂粉味,随意一件摆设都价值连城,无处不彰显着帝王的宠爱。看到这些,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突然想起竹林苑的幽静,以及……那清冷的少女。

  正沉思间,一声含笑的话语已然响在耳边:“很久没见然青这般出神,在想什么?和朕说说!”

  沈茗赋抬起头,微微躬身,轻轻道:“臣参见陛下、贵妃娘娘。”

  皇帝摆手,指着一张椅子示意他坐。月贵妃拖曳着丝绒织就的彩色宫装,莲步轻移无声。她一出现,满堂的金碧辉煌似乎都瞬间失了颜色。她招招手,旁边的宫女立刻端了一盏茶摆到桌上,月贵妃绝美的脸上漾出微笑:“听闻沈氏乃是大宁第一的书香世家,沈相自幼就尝遍名茶,今儿也品尝一下本宫的手艺吧!”

  说话时她绕到皇帝的身后,手按着皇帝的双肩,娇笑道:“皇上刚刚才夸本宫来着!”

  皇帝含笑道:“然青尝了,说好,那是真好,朕说的不算数。”

  沈茗赋不语,端起茶盏,放到唇边轻轻一品。

  月贵妃见状对着皇帝娇嗔一眼,问沈茗赋道:“怎样?”

  沈茗赋微微一笑:“娘娘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

  月贵妃一推皇帝,笑道:“听见没,我的陛下!”

  皇帝不禁大笑起来,拍了几下月贵妃的手:“爱妃手艺果然上佳,朕回头定重重赏你。”

  月贵妃娇笑:“君无戏言,皇上可不能赖。”

  “自然不会赖。”

  月贵妃直起身,她是极有分寸的女人,知道此刻应该退了。她笑道:“裳儿还在等臣妾教她绣下面的图样,赶着母后的生辰献上去,皇上稍坐,臣妾便先离开了。”

  皇帝笑道:“你去吧,朕今晚不走。”

  月贵妃含笑离去。

  沈茗赋也放下茶盏,看着面前的皇帝。

  皇帝舒展腰身,悠闲地说道:“朕今早收到西月国书,国王虽没有说什么,言辞中却已隐隐透露了不满,觉得朕怠慢了公主,希望朕早日纳公主为妃。朕尚未作出决定,这件事然青有何看法?”

  沈茗赋低眸,半晌道:“公主离开西月已近半年,到大宁也已经三个月,目前却依然住在别馆,西月国王迟迟得不到回应,心中不满当可理解。”

  皇帝以手指叩击桌面,沉吟道:“朕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可惜,此事主要耽搁在皇弟身上,朕也没想到,一直不让人操心的皇弟,这次竟叫朕失望了!”

  沈茗赋缓缓地开口道:“清淮王爷会失手,臣也是颇感意外。照理,以王爷的睿智,本不该出现这样的失误。”

  “事到如今,多说也无益。”皇帝站起身,在房中踱步,“纳西月公主为妃,朕不是没考虑过,毕竟公主千里迢迢来和亲,朕不能亏待她。只可惜……朕已多年没有封妃,何况年纪大了,琐事缠身,公主又年方妙龄,朕只担心到时顾不过来,反是辜负了公主。”

  沈茗赋轻道:“臣都明白。”

  皇帝看定他,语气莫名地意味深长:“所以朕把你叫来,然青乃再世诸葛,不知可想到良策?”

  帝王的心思,永远深沉如海,所以才会说伴君如伴虎,哪怕是一个字,说之前都是要经过深思的。沈茗赋低头不语,只是用指尖刮着杯沿。皇帝也不询问,君臣就这样沉默着。

  这样的安静其实很短,很快沈茗赋清雅的声音响起:“其实,虽然王爷此次失了手,但毕竟是功臣,臣以为陛下可以颁旨赐婚。”

  皇帝朗朗一笑:“朕前日也与皇弟商量了,公主就算不嫁帝王,嫁给一朝储君,也不算被辱没了面子。况且,皇弟比朕年轻,这个天下将来也是他的。”

  确实是个无可挑剔的主意,西月国王定不会拒绝。沈茗赋抬头问道:“王爷同意了吗?”

  皇帝笑,顿时目光炯炯,“他同意。”

  沈茗赋目光微微一动,浅笑道:“那自然好。”

  皇帝将目光定在他身上,含笑道:“然青似乎有些意外。”

  沈茗赋微微一笑,并未说话。

  皇帝下摆一撂坐到椅上:“他向朕提了条件。”

  “什么条件?”

  “他要朕囚禁君玉绾。囚禁在他的清淮王府一辈子。”

  沈茗赋默然片刻,然后缓缓地说:“三殿下身上,有什么王爷想要的吗?”

  皇帝笑了笑:“朕也很奇怪,这个皇弟一直极为优秀,朕无时不在想,怎样抓住他这个人,没想到他会主动向朕提条件。”

  这话的意思,是打算接受清淮王的条件了。

  短短的寂静中,沈茗赋脑中出现的是玉绾那句话:“竹林苑是个冷清地,住在里面的人更是不值一提。本宫与母亲,今生唯愿安然度过,还请沈相成全。本宫以皇家名义起誓,定将安分守己地度过一生。”

  这样的话语,少女说的时候口气淡淡,带了几分怆然,又有几分无可奈何。

  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所以才用自己身上唯一有的皇家血统来宣布誓言。

  沈茗赋轻轻叹了口气。

  皇帝蓦地将眼神扫过来,目光幽深,话语意味深长:“爱卿今日有些消沉……所为何事?”

  沈茗赋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帝对他的称呼从“然青”变为“爱卿”,面上露出苦笑。

  “朕听藏锋说,刚才是在竹林苑找到的你。你与太师议事,太师早已离去,何故你依然逗留在那里?”

  沈茗赋看着皇帝,轻轻道:“三殿下被良媛罚跪,臣不忍见殿下单薄之躯,不知不觉停留了许久。”

  皇帝看着眼前的蓝衫男子,他静静地坐着,就像湖泊远山一样悠然。他知道,这是个真正温柔的男子,他的温柔是纯粹的,没有杂质。他才华盖世,胸中却不藏任何阴谋,所以他的气度,永远让人没有理由不折服。

  皇帝的表情带了几分叹息:“然青的心,一直温柔得叫朕无话可说,也无可奈何。”

  沈茗赋淡淡地笑,低头看着杯中的茶,声音清澈微冷:“臣只是不希望世上再有一个哀愁的女子,何况她又是那么美丽善良。臣见到三殿下的眼睛,就像望进一片人世间最干净的地方,不沾染一点尘埃。”

  皇帝看着他,缓缓开口:“听你这样形容,朕的这个三女儿,当真是美好得天下无双。”

  沈茗赋目光柔净,细腻淡雅的声线在屋中回荡:“三殿下是个可怜的女子。”

  竹林苑中,玉绾清退了仅有的几个下人,灭了灯,和衣躺倒在床上。耳边一片寂静,黑暗中只隐约看见屋内陈设的轮廓,一层一层透着阴冷。

  回来的时候,偏殿已经蒙了厚厚的灰尘,三个宫女费劲地扫了两天,才收拾得勉强能住人。小时候她就是在这里背诵那些华丽的诗句: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只有倾国的名花,可以得到君王带笑地看。这是八岁的君玉绾坐在桌前看懂的道理。

  “看见江山且闻歌,明月相逢,红颜老,醉流光。”

  寂寂长夜中,玉绾闭上眼困倦地睡去。

  “啊!”惨厉的叫喊声刺破静谧,玉绾遽然睁目,下一刻抓紧袖口。

  惨叫声延续了很久,在寂静的夜里更是格外清晰,无形中添了层诡异。一会儿便有人敲门,有些尖厉的嗓子满含急切:“殿下!殿下!不好了,出大事儿了!”

  玉绾从床上坐起,清凉的眸子里添了许多冷冽。她撩起头发抛到身后,开门冷冷地道:“何事惊慌?”

  门外是个脸面白净的小太监,看到玉绾时他的眼中出现了几分复杂。小太监擦着头上的冷汗,惊魂不定地说道:“殿下,隔……隔壁一个宫婢死了!”

  玉绾眉心一皱,问道:“怎么死了,在什么地方?”

  听玉绾这么问,小太监的嘴唇都有些哆嗦,声音更是抖着哭腔:“殿下……就是不知道怎么死的啊!”

  玉绾看着他,渐渐沉默下来。黑暗里偶尔传出几声哭叫,凄凉中透着诡异。

  她握起团扇,雪白的绒毛浮动在脸下,闪动着冷冷的光泽。

  “带本宫去看看。”

  竹林苑中只有一口古井,所有人吃的水皆从井中汲取。这还是当年温良媛圣宠正隆时,皇帝命人挖的井,特许良媛可以自己就近汲水,不用再大老远叫人从内务府取用。而今圣宠不再,一切都已成明日黄花。

  此刻井旁站了一群黑压压的人,整个竹林苑的下人似乎都在这里。几日不见的小桃则站在人群的最前面。

  玉绾走过去,只有少数几个人看到了她,微微朝她福了福行礼,更多的人则是动也没动。玉绾见除了小桃外其余人都站得离井远远的,想看又不敢看,脸上都是一副见鬼的神情。

  她不禁心中一沉,向跟在身边的小太监转过头,示意他拨开人群。

  小太监显然不怎么情愿,犹豫了半天才上前,生怕惊动什么似的小声道:

  “让开,让一让,殿下来了……”

  他声音太小,众人都没有听见,喊了几声,人群还是堵着不动。他转身正想告诉玉绾没有办法,却骤然见到玉绾的目光正紧紧地盯在他的脸上。

  “宝茶,你连这么点事都做不好……竹林苑养你可真白费了口粮!”

  语气冰寒,听后全身似乎是冷水沁入骨髓的透凉,他浑身猛地一哆嗦,想起这个殿下曾在自己身上做的事,他几乎下意识地高声道:“都快让开!让殿下过去!”

  这高亢嘹亮的一声让众人都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他们侧身,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

  玉绾神色冰冷,团扇抵着胸口走进去。众人脸上的表情随着她的逐渐靠近变得复杂恐慌,好像他们自己正在走向那未可知的诡异下场。

  玉绾最终在井边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让众人变色的一幕。

  井边原本是遍布的青苔,此时右边的一部分青苔已经不见,在那光秃秃的地面上躺着一个女子,湿漉漉的发丝紧紧地贴在脸上,嘴唇已经裂开,身体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女子的年龄应该早过妙龄,看着却还年轻,脖子上的瘀痕紫黑。

  有一个宫女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捂着脸痛哭流涕,看那样子已经脚软得连逃跑的力气都没了。

  她的尖叫引起了其他宫女的恐惧,其他人也跟着尖叫起来,一时周围只闻得凄厉无比的哭声和叫声混在一块,声嘶力竭,已经有小太监禁不住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小桃似乎想阻止,她清楚如果这样凄惨的叫声被宫里其他的人听到,本来就风雨飘摇的竹林苑,不知会招来什么样的大祸。

  忽然眼前血花迸开,一个宫女睁大眼,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不明白那里为何突然间多了一把匕首。她还没来得及想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眼睛已无力地闭上了,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周围宫女们都被吓住了,竟忘记了尖叫,眼神空空地望着倒在地上的那个最先尖叫的宫女。

  玉绾的声音湖水般清凉:“再有人发出声音,下场和她一样。”

  再无人出声,他们都睁眼呆呆地看着,连恐惧都不知道了。

  玉绾弯腰蹲在女子身旁,伸出两根手指搭着脉搏,片刻收回手,眼中漆黑一片。

  脉搏已经没有了,看样子女子是中剧毒而死——慢性剧毒。

  她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漠然地问道:“此事通知母亲了吗?”

  宝茶战战兢兢地道:“回……回殿下,奴才只跟您说了这事,是……小桃姑娘不让告诉良媛。”

  幽幽的目光朝着小桃,小桃别过脸,倔强地不说话。

  玉绾转过身,淡淡地道:“那么,这件事便不要告诉母亲,有什么事本宫担着。”

  宝茶唯唯诺诺。

  “找两个得力的人把尸体处理了,今天的事一个字也不要传出去。”玉绾将目光一寸寸扫过在场的人,冰冷若刀锋,“少摆出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在宫里这么多年,死人还见得少吗?”

  宫女太监几乎是立刻跪倒,哭道:“奴才们知错!殿下饶命!”

  见玉绾似乎要走的意思,宝茶顾不得害怕,忙问:“殿下!现在这样子可要怎么办才好?!”他有些顾忌地扫了一眼那个倒在地上的宫女。

  玉绾淡淡地看着他:“匕首没有刺中心窝,死不了的。”

  宝茶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清瘦的身影渐行渐远,他一咬牙,追了上去。

  “殿下!殿下!”宝茶气喘吁吁,双脚拼了命奔跑着。他知道一定要追上那个女子,那是他一年来苦苦等候的活着的希望,是这个女子让他忍受了这么久。

  前面的身影缓缓地停下脚步,悠然站立,背后飘荡的发丝如同浓墨。

  宝茶攥紧手,一气跑到跟前。

  “殿下!”他喘着气跪下,“奴才,奴才……”

  玉绾轻轻摇着扇子,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宝茶抬起头,颤声说:“殿下,自从您一年前离开,给奴才吃了……吃了那个,说您会回来,那时候奴才就盼着……始终盼着您回宫!”

  玉绾沉默依旧。

  “现下,现下您可算回来了,您说的……您说的……”

  宝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看着玉绾,她却仍是一动不动。

  他狠狠地捏着手,鼓足勇气大声道:“殿下!您说会给奴才解药,不知这话您还记得吗?!”

  玉绾一直盯着他的脸,慢慢地,难以捉摸的笑在她脸上晕开,像一朵极艳的花。

  宝茶不管不顾地说出那些话,本是无所顾虑,此时见到帝姬的笑,却起了毛骨悚然之感。

  他一个劲儿地叩头:“殿下,奴才这一年多来都在尽心竭力地照顾良媛主子,没有丝毫差池。一切都按照殿下的吩咐,还请殿下怜悯奴才的辛苦!”

  “我答应你的,其实并不止这一件。”寂寂长夜里,玉绾的声音显得意味深长。

  宝茶愕然地一怔,愣愣地不知所措。

  玉绾微低下头,嘴角露出淡笑:“我说,只要你忠心为我,一年之后一定保你飞黄腾达。这么一件重要的事,难道你竟忘了?”

  宝茶木然地睁大眼:“殿下,这……这……”一切与预想中的落差太大,来不及惊喜,反而更加恐惧。玉绾在一年前下毒时确然说过这样的话,不过那时的宝茶早已被吓傻了,一心都在自己的命上,此刻若能得到解药,于他已是惊天之喜了,哪有心思去想那虚无缥缈的飞黄腾达。何况在他的潜意识里,那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

  夜风徐凉,玉绾的面容若隐若现,她弯下身,声音细细地送入宝茶的耳内:

  “再去做最后一件事,做好了,不仅有解药,你还能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做你威风八面的宝茶公公,过逍遥的日子……”

  宝茶牙关打着战,战战兢兢地道:“殿下有吩咐,奴……奴才上刀山、下……火海,在……在所不辞!”

  玉绾微微一笑,手伸进袖中取出一粒药,递到宝茶面前。月光森森,皓腕似雪。

  宝茶慌忙把药丸一口吞咽下肚。

  “不需要你上刀山下火海,认真演场戏,逼真得让所有人相信,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宝茶不住地以额头碰地,嗓子出不了声,只能以这样决然残酷的方式表现效忠。

  次日小桃神色憔悴地走进玉绾房中,昨天晚上她再也不曾入睡,眼前都是那女子惨不忍睹的死状,仿佛随时会跳起来索命一样。

  “殿下,您叫奴婢?”

  玉绾幽幽地看着她:“昨天的事没有告诉母亲,这点做得极好。”

  小桃垂下眼:“奴婢只是做分内的事。”

  “哦?”

  “主子身子不好,这件事诡异,如让主子知道,又要担惊,费一番思虑。那样对主子是不小的打击。”

  玉绾听着她说的话,喝了口茶,问道:“小桃,竹林苑有哪些人你最熟,我离宫甚久不知底细,你来告诉我,昨夜井边的那个女子,可是我苑中的人?”

  小桃敛裙下跪:“回殿下的话,那女子并非竹林苑的人。”

  玉绾手指在桌上轻微拨动,事情发生得过于离奇,死的又是个不明身份的女子,此刻人心惶惶,如果没有一颗有效的定心丸,迟早会带来麻烦。

  她正自思绪纷纷时,猛然听到慌乱的惊叫道:“殿下!殿下开开门!殿下!

  开门!”

  玉绾皱眉:“开门。”

  小桃依言站起,走到门边拉掉了门闩,将门打开。

  迅速地冲进来一个人影,未等二人反应过来,那人影已经扑通一声跪在玉绾面前:“出大事儿了!殿下,请恕奴婢无礼!”

  玉绾这时才看清楚人影是昨天刚见过的一个宫女,只是不知此番她这般前言不搭后语是为什么。

  宫女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道:“殿下!死的那个女子是贤妃娘娘宫里的,殿下,怎么办?娘娘一定以为人是我们害死的!”

  小桃先时还有些迷惘,听到后来陡地变了脸色,转过脸去看着玉绾:“殿下,奴婢似乎在贤妃娘娘身边看见过那样一个女子!”

  玉绾默然注视着两个激动的少女,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半晌,她撑着桌面缓缓站起身:“季贤妃宫里的人,怎会无故跑到我们的地方?”

  宫女哭泣摇头,说不出半个字。

  小桃却也没了主意:“现今不管她是如何到了这里,如果贤妃娘娘追查起来,我们根本无法应付。”

  一个失宠多年的从三品良媛,开罪一个正一品妃子,结果不用想都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屋中响起了轻轻的嘟囔声:“本来贤妃娘娘和良媛主子关系好,兴许不会计较,可殿下前天才把宝莲公公得罪了,这下只怕一点希望也没了。”声音虽小,却已带了几分埋怨。

  小桃狠瞪了那宫女一眼,祸到临头还这么说。

  玉绾漫步走到床边,轻轻地握住了帐帘上的一圈流苏,叹道:“你们都下去,容本宫想想。”

  宝茶轻轻地走在宫道上,不时回头看看是否有人跟踪,惴惴不安中藏着几分难以遮掩的窃喜。没有什么比在挨过了一年如履薄冰的生活后,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解药更叫他高兴了。不用再受制于人,担惊受怕的日子从此结束,这怎能不使他感到得意。

  “何人鬼鬼祟祟?”

  宝茶心虚,一听有人说话早把一颗心提起来了,此刻迅速转过身,眼见众多宫娥簇拥着一个绝色少女已到眼前。看到那少女,他瞬间石化。

  直到少女在他不远的地方站定,宝茶才慌手慌脚地跪下:“奴才见过天华公主!”

  天华笑容艳艳:“这不是宝茶吗?过去跟着本宫,现在成了君玉绾的走狗!”

  宝茶额上的冷汗直冒,一时不知该怎样回话。

  天华冷笑,旁边一个宫女质问道:“这里是皇家内廷,你这狗奴才来这里想干什么?”

  宝茶正想回话,却瞥见天华正冷酷地瞧着他。眼珠乱转间,他心里已经有了计策。

  他连叩了几个响头,回禀道:“公主!实不相瞒,奴才这一年来始终受制于三殿下,真真受尽了苦楚!”

  “受尽苦楚?”天华慢走两步,“那如何还对她死心塌地!”

  宝茶膝行至她面前,两眼含泪:“三殿下不知从哪里弄了种毒药,逼着奴才吃下去,迫使奴才供她驱遣,直到昨夜奴才侥幸得了解药!”

  天华笑:“这样说,你今儿是逃出来的?”

  宝茶叩首,哽咽道:“公主英明。奴才确是……”

  天华陡然变色,拂袖道:“大胆奴才!谎话连篇!”

  宝茶继续咚咚地磕头,慌道,“公主明鉴,奴才的话句句属实!是三殿下说要奴才为她做事,奴才这才有机会出来,奴才所说没有半句是虚言!”

  “要你为她做事,”天华神色稍缓,“做什么事?”

  宝茶道:“她告诉奴才,只要奴才肯卖命,她定会保证奴才飞黄腾达。”

  天华冷笑道:“就凭她?保你飞黄腾达?她自身都难保,居然还有脸夸下这等海口!”

  宝茶垂着眼:“这都是三殿下亲口对奴才说的,奴才不敢乱说。”

  天华走近他,“那你告诉本宫,她究竟要你为她做些什么?”

  宝茶正欲说话,忽然一迟疑,拿眼看了看四周。

  天华挥手,“你们暂且退开几步。”

  众宫女太监依言后退,就连方才说话的宫女都小退一步。

  天华道:“现在可以说了。”

  宝茶抬起头,用极小的声音说了一番。

  天华听得冷笑连声,目中闪耀一片光泽:“好一个君玉绾,她倒想得深远!”

  宝茶小心道:“公主,您看这怎么办?”

  天华笑靥如花:“既然她那么想过安宁日子,本宫岂有不成全之礼。”

  宝茶唯唯诺诺:“公主说得是。”

  “好了,”天华转身,那群宫婢太监立刻围过来,“你起来。”

  “奴才谢公主!”

  天华悠悠地看着他:“本宫该如何安置你才好?”

  她用的是安置,而非处置,宝茶心里一喜,面上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诚惶诚恐地说道:“奴才但听公主的吩咐!奴才本就是公主的人,因迫不得已的原因才离开,而今公主要奴才做什么,奴才万死不辞!”

  “你这张嘴和以前一样,像抹了蜜。”天华微笑。

  宝茶低头:“奴才说的是心里话,这一年奴才没有一日不是担惊受怕,能脱离那种畜生一样的折磨,奴才已觉万幸,又怎么敢奢求更多!”他的眼圈微微发红,话里面蕴含的悲慨,似乎很真切。

  天华看了他半晌,微微一笑:“本宫明白你受了委屈,既是这样,你回本宫身边便好。”

  宝茶听得明白,刹那间喜上眉梢,跪下重重叩头:“奴才一辈子不忘公主大恩!只要奴才活着,之后每年逢这一天,奴才必定到寺庙里为公主祈福!”

  天华微笑着点头,目中一片星辉。

  月光似水,孤灯闪在暗夜里,清鹊桥边,小桃慌里慌张地抱着一怀糖炒栗子走上桥,夜风呼呼,怀中的炒栗子冒着热气,熨得胸口滚烫。这是她好不容易才托一个年纪大的采办从宫外稍回来的一小包,几经辗转到手里,要趁着热赶紧给温良媛送去。

  隐约里雨点砸下来,桥头雾霭凄迷。小桃不禁产生一丝恐慌,走得更加迅速。温良媛已经很久不见笑颜,难得说出想吃糖炒栗子,她无论如何也得让主子如愿。

  糖炒栗子在胸前晃着,小桃不仅要走得快,还得小心不让栗子掉到地上,因此心思全花在这上了,顾不及其他的事。寒风刀子般刮在她脸上,小桃不安地瞥了眼漆黑的夜,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昨夜所看到的景象,小桃心里更是忍不住发憷。

  直到她发现桥头摇晃,两边绳索剧烈地抖动,自己几乎护不住怀中的栗子。

  她刚沉下心,脚底咔嚓一声,未等她反应,上半身已经不受控制地向桥下冰冷的河水栽去!

  小桃脑海中空白一片。千钧一发之际,肩膀被拽住,身子被拉起,靠在一个结实温暖的地方。一时不敢动作,等了半天没有感到不对劲,才确信自己已被谁救起。她紧张地喘了几口气,正要睁眼,耳边响起一声:“没事了,你可以睁眼。”

  小桃张目,看见面前站立着一个男子。

  身体还因为惊悸发着抖,她低头,刚才下意识地紧握胸口,此刻糖炒栗子还好端端地揣在怀里头。她福了福:“多谢恩公搭救。”她是身份低微的宫婢,不管眼前的人是谁,身份都不会比她低。况且这个男子气质不俗,眉峰间透着一股硬朗之气,衣着打扮也很是妥帖,想来在宫中也是混得不错的人。

  男子后退一步,看了看她,皱眉道:“你是……你是竹林苑的?”

  小桃不奇怪对方为何能一眼知道自己的身份,因为在宫中从来没有秘密。小桃低眉道:“是。”

  “你这是……”男子疑惑,面色在黑暗里隐现,依稀可见他俊朗的轮廓,“要做什么?”

  “奴婢正要给主子送糖炒栗子,夜深路黑,不小心差点摔到桥下。”

  男子有些喟叹:“原来如此,你的主子是三殿下?”

  小桃心里已经有些急,虽然不明对方身份,但又不能不说:“是良媛主子。”

  “哦……”男子像是有话,却没有说出来。

  糖炒栗子的热气飘散在夜色里,小桃感受着那份清冷,如同终日闷闷不乐的主子,再不顾别的,又一躬身道:“奴婢还要赶紧送栗子,先行告辞,恩公救命之情,奴婢定谨记不忘。”

  说完转身要走。男子好似才反应过来,一把捉住小桃的手腕:“等等!你家主子……殿下!三殿下她好吗?”

  小桃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想拔出手,却发现已是被扣得牢牢的。她低声道:“殿下还好。”

  这句话似乎让男子放松不少,他还待要说什么,小桃却已挣脱他的钳制,一言不发急匆匆地走了。被钳制的那瞬间,小桃只觉得腕上火热,隐约地发现对面的男子腰间佩着锦衣卫的腰牌。男子的脸庞看着格外的年轻,像少年人。

  展记怔怔地看着娇小的身影消失于桥头,缓缓地将衣袖握在手心里,刚才的宫婢说她还好……他骤然闭紧眼,心如刀割,脑中思绪翻滚不已。

  孤灯如豆,玉绾翻看着从架子上找来的书,书面蒙尘,书页泛黄破旧。她看了一整天,指尖冻得冰凉。宫中人喜欢藏书,越古老久远,越是被视为无价的宝藏。哪位妃子宫中藏书多,皇上也乐意多去走动走动。若是碰巧有了什么前朝孤本,典籍珍本,更是喜事一桩。

  竹林苑显然与其他地方不一样。没有值钱的古书,仅有的书陈旧不堪,摆放得杂乱无章。

  看旧时的书,寻不回旧梦,找不到回忆,没有那么多心思感伤,寂寞如斯,能做的只有消遣时光。真正寂寞的人,不需要珍本古籍,只要有书,都能看看。

  竹林苑就是这样的地方。

  “吱呀”小桃顶着风霜进门,低声道:“已经一天过去,不知殿下想到对策没有?”

  玉绾却好似未曾听见,目光悠悠地盯向窗外,寂冷无声。半晌,自言自语:

  “今天本宫派宝茶出去办一件事情,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小桃抬眼看着她,咬了咬下唇:“紧要关头,殿下怎么独独想到宝茶?”

  玉绾收回视线,感到气氛的异样,淡淡地道:“本宫只是交代他做一件事。”

  “究竟是什么事?殿下本可以交给奴婢。”

  玉绾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连夜伺候母亲辛苦,许多事不便找你。”

  小桃低下头,站着默默不动。

  玉绾收拾起书放回架上,一股冷风又不知从哪个方向蹿出来,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心底一抹黯然,这屋子一点也不暖和。

  她转身问道:“贤妃察觉了什么没有?”

  小桃微微摇头,声音有一丝黯然:“奴婢不知,莫说这个,就连那死去的女子在贤妃宫中担任什么职务,奴婢也无从得知。”

  玉绾垂眸,沉默中发出了一声叹息。

  贤妃娘娘宫中的消息,叫她们这样身份的人从何处去知晓呢?

  “从女子衣着看,布料下乘做工却不粗糙,可见女子应该不是粗使宫女,但手指尖上有茧,活儿看来也不轻松。”玉绾淡淡地道。

  小桃抬头看去,眼中微诧,小声说:“奴婢会再去查,想来那女子应当也不是贤妃娘娘的贴身丫头。”这话也是自我安慰,是或不是有什么分别?自己掌管的宫里,使唤丫鬟死得不明不白,不管怎样对于一宫之主,都是莫大的耻辱。

  不知为什么,玉绾这时嘴角微勾,扯出一个淡淡的笑。

  小桃怔了怔,玉绾笑起来是极好看的,尤其是这种带了无奈和忧心的淡笑,清雅脱俗。她有些恍惚,甚至产生一种错觉,觉得现在站在自己眼前的白衣女子,并不是过去的殿下。以前的殿下也会笑,不过那种笑,与现在的笑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

  玉绾悠悠地道:“母亲的糖炒栗子吃着了吗?你的衣袖怎么湿了?”

  “回殿下,吃着了。”小桃垂着眼,下意识地去摸手腕,“奴婢的衣袖是不小心……”

  看着她,玉绾眼中闪过一丝的复杂神色:“贤妃的事,本宫自有安排,你只要做好稳住众人的心,别让她们自乱阵脚,弄出什么把柄给有心人抓。”

  “奴婢懂得。”

  “行了,回去吧!”

  小桃站着不动,抿起嘴,片刻,从身上摸出一个油纸包成的小包。

  她抬起头,看着玉绾:“奴婢刚才给良媛主子送糖炒栗子,剩了几颗,奴婢向来不爱吃这些,放着可惜。若……若殿下不嫌弃,请留下吧!”

  玉绾目光幽深地看着她,慢慢伸出手,将纸包接在手里,“……本宫很喜欢,你费心了。”

  小桃收敛了目光,低头转身走到门外。

  玉绾盯着桌上还散发着清香的糖炒栗子。她知道,如果这件事里面有什么阴谋,竹林苑首当其冲。

  最终的获益者,究竟是谁?

  剥了一颗栗子放入口中,甜味顺着舌尖丝丝化开。夜空里却在此时突然传来尖叫声,凄厉高亢,吓破人的胆子。

  玉绾眼中光芒骤射,拿起团扇迅速地转身走出门,只见外面一片漆黑深沉,刚走出不远的小桃也被吓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去井边!”玉绾喝道,快步上前。

  小桃紧紧地追在后面,黑暗中玉绾的脚步快而无声。

  接近昨夜的地方,远远望见井边浓雾漫漫,玉绾止住脚步,冲身后道:“你在这里等候,不必上前。”

  小桃气喘吁吁,还未说话,玉绾已捏紧扇快步走进浓雾中。

  井边青苔湿滑,竹林环绕,遮住了那一点本就惨白的月光,一股股的寒意好像是从骨头里发出的一样。玉绾看见在那暗色的青苔上躺着一个罗裙女子。

  女子大睁着眼,一切如同昨夜情景再现。

  又是一个遇害的宫婢。

  玉绾蹲在女子的手臂旁,伸手搭上女子脉搏,慢慢地她的目光变得闪烁不定。

  轻微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小桃的身影怯生生地出现在夜色中:“……殿下,又发生什么了?”说话间她的目光就看见了井边的女子,脸上瞬间变得煞白。

  玉绾目光幽幽:“这宫里又多了一个枉死的冤魂。”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在寂夜里催动人心底潜藏的崩溃情绪。

  小桃早已说不出话,先前捂过糖炒栗子的胸口也冰凉起来。

  “她也是中了剧毒,”玉绾站起身,眼光冷冷地,“宁朝律法,毒杀宫婢判处凌迟,小桃,你应该知道,此事只要透出任何一丝风声,我们会是什么下场。”

  小桃几乎是立刻跪下,颤声道:“请殿下务必保住竹林苑!”

  玉绾轻轻地看着她,嘴角动了动。舌尖还残留着甜味,余香未尽,血腥却又来了:“你把这女子搬到我的房间里,今夜之事,不可让第三人知道。”

  “奴婢遵命!”

  玉绾绕着枯井周围缓慢走动,白天的井边除了有些凄凉外并无特别,那种诡异阴森也少了许多,地上的青苔因缺少阳光的照射隐约现出一种暗褐色。

  玉绾微微叹口气,正准备站起来继续看看有什么线索,突然瞥见脚边一抹异样的颜色,她不禁俯身细细察看。

  那抹暗色隐含在青苔之中,只是颜色稍稍不同,需仔细方能看出,玉绾掏出怀中丝帕裹住食指和拇指,然后伸出去,轻轻地拨弄开青苔。虽然隔着帕子,她依然能感受到手底下的油腻,似乎还十分湿润,她将手指凑到鼻端下,一闻顿时变色。

  她又把泥土拨开了少许,见土中深处渗出点点的血丝样的红色,蜿蜒如蚯蚓。

  玉绾几乎在一瞬间便肯定,这是毒药中的剧毒——落月无息。

  她的目光深沉起来,看了看那块变色的青苔,沉吟片刻,解下手帕覆盖上去,准备挖出来带回去。刚把手帕盖上,还未来得及动手挖掘,猛然心下一震,几乎在同一时刻脚上的剧痛席卷全身,她慌忙低头,抬起脚,一枚石子锋利的尖端插在脚心处,血正一滴一滴往外涌。她喘了几下气,来不及责备自己的不小心,迅速伸出手去想把石子拔下。令她万万想不到的是,忍痛拔下石子后,旁边竟蓦地蹿出一条长花蛇,张着利齿咬向她抬在半空的手腕!

  花蛇的出现叫玉绾措手不及,情急之中她猛地将手臂挥到一旁,这转变方向的一招击向花蛇的腹部,本想将它打落,却料不到花蛇沾上手臂,竟如同糨糊一样,非但不掉,还迅速绕圈,细长的身体缠紧了玉绾的整条胳膊。

  玉绾感觉到丝丝的凉滑感从薄薄的袖子传进皮肤,手臂寒冷起来。她知道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绝对不妙,她不知道此蛇有没有毒,当务之急是赶紧弄掉这条蛇。

  短暂的僵持后,花蛇伸长脖子一蹿而起,尽管玉绾早已做了准备,其速度之快还是让她来不及动手。已经感到芯子的冰凉吐在肌肤上,她使出全身力气捏住了花蛇七寸的位置,死死握住,因为是生死关头,玉绾完全没留一分力,然而那蛇异常顽固,身子并不粗,力量却大得惊人,玉绾抓着它,看着它剧烈地扭动,手臂却已渐渐没力气了,纵然如此她依旧不敢稍有放松,到后来花蛇的动作幅度不再如先前那么大,似乎也是力气穷尽了。玉绾精疲力竭,手却还是没有放开,她看了看身旁的深井,琢磨把蛇丢进去。

  说时迟那时快,本已委顿的花蛇冷不防蹿起脑袋,张嘴朝玉绾的胳膊咬下去。玉绾迅速收紧掌心,再次握住花蛇,这次她不再迟疑,扬起手臂就要丢蛇入井。许多事情就是这般无法预料,这短短的一刹那,花蛇高昂起头,不可思议地扭转,尖锐的牙齿狠狠地咬进玉绾的手腕!

  花蛇身上的鳞甲颤抖,鲜血的味道让它兴奋,牙齿仍深深地嵌在血肉中,用力啃噬着。那瞬间玉绾只感到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一样,她知道,这不仅是条毒蛇,毒性更是罕见的强。

  手臂竭力地甩出,伴随皓腕上的几点血花,花蛇带着满牙齿的热血掉入井中。

  玉绾坐在地上,冷汗一刻不停地往下掉。只片刻已是抵挡不住汹涌毒素的侵袭。她背靠着井栏连喘粗气,过得片刻便连喘气声也渐渐低弱下去。手帕尚且绞在手指间,此刻全被冷汗湿透了。

  青苔的冰凉通过掌心传来,全身都寒冷起来。玉绾握起手,脖颈不安地左右扭动着。这毒性猛烈到似乎还影响视力,眼前逐渐模糊,一切就这么结束,还真有一点点不甘心。她想保住竹林苑、保住她的母亲……即使力不从心。

  一片枯黄的叶片悠悠地从半空落下,玉绾下意识伸出手,落叶轻轻地停在掌心。

  因为手腕骤然传来一阵剧痛,她伸手覆住伤处,话也没有再说下去。却不料此时有人叫道:“三殿下。”

  玉绾怔住,半晌才转脸,看见竹荫深处,沈茗赋的蓝影青衫,他束起的头发垂于身后,袖风浮动着轻轻走来。

  几乎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沈相?”声音虚软,气若游丝。

  沈茗赋踏步上前,在她旁边俯身下去,一眼望见她手腕上两个深深的齿痕。

  他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但见玉绾苍白消瘦,嘴唇干裂已全无血色,几片黄叶落在她衣袖之上,绝艳且羸弱,仿佛一阵风都禁不起。

  沈茗赋道:“殿下,臣得罪。”说罢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玉绾的手腕,捧到了眼前仔细端详。

  玉绾也是沉默无话,事已至此,只好任人摆布。

  “好厉害的蛇毒,”沈茗赋喃喃自语,像说给玉绾听,“须得立刻清理,拖一刻都性命堪忧。”

  玉绾看着他,目中微光点点。

  沈茗赋却低下了头:“殿下少安毋躁,臣这就为殿下祛毒。”他本就挨得玉绾极近,这时他伸出手握住她的肩膀,正正好好将她圈进怀里。他抬起手,将嘴凑上去吸吮蛇毒。叶落无声,玉绾始终静静地看着他,他的脸上神色平静,一直未见波澜。他不会不知道这样做等于引毒上身,为救她这个不受宠的帝姬,他这样做值得吗?伤口处本是冰寒,他灼热的气息萦绕其上,两相交替,玉绾觉得身体忽冷忽热,头枕着沈茗赋的肩,她的脸上慢慢泛起了红潮。

  吐尽几口毒血,眼见紫黑色的血渐渐变得深红,玉绾已是虚弱不堪,浑身上下的热气好像都随着那几口血散尽了。沈茗赋的声音仍旧细细柔柔:“殿下,请恕臣方才的冒犯……”说这话时他手中还握着玉绾那只受伤的手,温柔地看着她,丝丝柔情流露无遗。

  玉绾忽然觉得身子一热,她的手臂轻轻地环住沈茗赋的脖颈,低低地道:

  “有劳沈相送本宫回去。”

  沈茗赋微微一笑,伸手抱起她:“臣荣幸之至。”

  抱起了才知,怀中女子当真是轻盈若柳,身子单薄竟似不胜托抱。将玉绾轻轻地放到床上,沈茗赋道:“臣去宣太医。”

  玉绾心念电转,不禁伸出手拉住他半片衣袖:“沈相留步。”

  沈茗赋目光悠悠地看着她。

  玉绾抿了抿嘴,嗓音艰涩地道:“些许小伤,本宫不愿惊动太医院,请沈相也莫要对外提及,万一母亲知道,又是一番担心。”这番话在回来的路上就已斟酌许久,今夜之事像是偶然,个中缘由却不得而知,思来想去还是这么说最为妥当。

  中了蛇毒怎会是小伤?沈茗赋看着床上的女子,半晌说道:“既然殿下不愿,臣也不便勉强,只是……殿下自当爱惜身子。”

  玉绾幽幽地说道:“本宫适才捡回一条命,岂会不爱惜,正因宫中人多口杂,本宫戴罪之身,沈相……当也明白。”

  沈茗赋敛眉,发出一声叹息:“殿下不愿张扬,臣当然明白。今日的事臣只作不知。”

  “多谢沈相。”

  这间偏殿在竹林苑中算是位置较好的地方,一缕曙光正好透过窗户照在窗前的桌子上,沈茗赋转身,上面放着的纸张正被风吹起,他走过去,看见是小楷写就的诗篇,一手蝇头小字,娟秀雅致,同时又流露出一股豪爽之气。

  他不禁一页一页翻开去,轻声吟诵:“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尊前江汉阔,后会且深期。”玉绾倚在床头,脸在阳光里半明半寐:“方才若无沈相碰巧路过,本宫恐怕就丧命了。”

  沈茗赋稍顿片刻,将纸张一片片叠好,收整齐放在桌子左上角。转身道:

  “殿下不想传太医,臣这里倒有家传的玉露白鹤,疗伤补身有奇效,如蒙殿下不弃,臣可将此药送给殿下。”

  玉绾眼皮微抬:“既是家传,想必贵重。论理本宫受不起。但沈相一片心意,本宫若是推辞反显得不妥了。”

  沈茗赋微笑,从袖中取出一个乳白色瓷瓶,却不立即递给玉绾,反而是倒出一粒放进自己的嘴里:“臣方才为殿下除毒,先吃一粒,回去也就不用麻烦太医再行诊治了。”他微笑着走过去,将瓷瓶放到玉绾的床头。

  玉绾目光闪烁,机敏如她,又怎会不懂沈茗赋的意思?正因为懂,所以心绪不平。她将瓷瓶接在手中,触手温润,是上好的瓷器:“沈相大礼,本宫定当铭记于心。”

  沈茗赋意态温然,看着窗外垂柳千条万丝:“宫中其实有许多极艳的美丽风景,可惜能静下来欣赏的人少之又少,白白辜负了这一片春光。”

  玉绾目光幽幽地说:“也许藏纳污垢的地方也太多,每时每刻得提防着不被牵连进去,再美的风景都无心欣赏了。”

  沈茗赋转身:“殿下呢?是否有一颗欣赏美景的心?”

  玉绾淡淡地反问:“沈相以为呢?”

  沈茗赋定定地看着她,她也静静地回望,半晌,他淡然地微笑:“臣以为,殿下之心逍遥无拘,不在这宫中的任何一个角落。”

  玉绾也笑,云淡风轻地道:“说得不错,本宫最喜做的事,就是看戏。”

  “世间一切乱如棋局,最是旁观者清,殿下即使不是最聪明的,也定是最清醒的那个人。”

  玉绾微笑:“沈相过誉。”

  沈茗赋目光微动,待要说什么,玉绾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他轻轻地挪步,垂眸道:“殿下受伤未愈,稍作歇息,臣暂时告退了。”

  玉绾望着他,点点头。

  沈茗赋走后,玉绾将瓷瓶把玩了许久,最终拔掉了瓶口塞着的蓝布,凑近看去,却发现里面只有一粒。她不禁有些眩晕,原来……瓶中本来只有两粒药。她盯着碧绿的颗粒看了许久,放下瓷瓶,眉眼间若有所思。

  午膳时,玉绾披衣下床,看看门外无人,便将饭菜端到窗下,顺手拿起桌子上的蜡台绕到屏风后面,手向上伸到第九块方格之处,轻轻按下,“咯吱……咯吱……”伴随着轻微的脆响,一扇暗门出现在屏风后面的墙壁上。

  玉绾凝眉沉眸,一手拉起肩上的披风走了进去。暗门里一条漆黑的甬道笔直通向前,玉绾点烛沿着甬道慢慢往里走,冰凉的甬道里回响起清晰的足音。甬道尽头出现了一张床,床上躺着的女子形容枯槁,脸色灰白无光,不过尚可看出一息尚存。

  缓缓走至床前,玉绾看了看手指间的丸药,幽幽地道:“能不能活,就看你的命了……”说着毫不迟疑地将药塞进女子口中,并抬了抬女子的下颔,助她把药丸吞入腹中。

  女子眉心皱了皱,即刻又陷入死气沉沉的氛围中去。短短几刻,犹如漫长的一夜,是赌,是搏,全看今日的结果。

  暗室的蜡烛幽幽地亮着,照映着女子了无生气的面孔,没有一丝风的地方,却是寒冷得无一丝温暖。

  玉绾幽幽地看了她半晌,确认她再无反应后,不由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如果真的是赌,她无疑掷光了所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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