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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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绾捏着一枝桃花,脚步轻曼地走出树林。孰料一抬头,便看见朱红色的门前站着两个身姿挺拔的锦衣卫。她心知不妙,连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两个锦衣卫却拦住了她,雪亮的刀锋交叉着横在玉绾胸前,叫人进退不得。其中一个喝道:“哪儿来的宫女!不知礼数!”玉绾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朴素的衣裳,不由苦笑。现在对他们解释自己的身份,想来他们不会相信,即使信了,也不见得就能放她进去。毕竟,她的身份在这个宫里,并没什么威慑力。玉绾有些惊惶地向里面张望,这个时候,不知母亲独自一人是面对怎样的困境。而自己现在,却连门都进不了。她越想越是焦急,此时忽然一道身影从里面跑了出来。玉绾眼睛一亮,忙唤:“小桃!”小桃是玉绾的贴身宫女,这丫头很机灵,立刻拔高音量向着两个锦衣卫怒叱:“大胆!这位是堂堂三殿下,不可阻拦!”所谓输人不输阵,姑且不论小桃说了什么,仅是她那大嗓门就让两个威武的锦衣卫怔了一怔。玉绾也不失时机地溜了进去,一路跑到了母亲温夜河的寝殿。进门果然看见母亲跪在地上,两边各站了一个老嬷嬷。而座椅上坐的两个人却是玉绾怎么也没想到的——皇贵妃月氏和二公主天华。贵妃月氏通身锦缎绫罗,满头珠翠。她看了一眼玉绾手里的桃花枝,摇着团扇轻笑:“帝姬好悠闲。”而旁边的天华嘴里发出不屑的哼声,瞟了瞟玉绾没有说话。玉绾尽量平心静气地走到窗边,将手中的桃花枝插进陶瓷瓶里,这才悠悠地走回殿中央,在母亲身边跪下,行了一个正规的宫礼,口中说道:“儿臣君玉绾叩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母亲侧头看她,恨恨地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玉绾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转过去看她。她理解母亲的心情,但此时此刻,她只能跪着,识时务者为俊杰,当自身没有能力反抗时,顺从也是一种智慧。半晌,贵妃月氏的声音才响起:“起来吧!”“谢娘娘!”玉绾站起身,终于转脸看了看母亲,却见她已经把脸别到了一边。玉绾道,“娘娘,我母亲身体不好,能否不让她跪了?”贵妃似是愣了一下,随即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你倒是有心。”这样说着却并不让温夜河站起来,玉绾不好再劝,只能心里轻叹。同是皇帝的女人,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则俯首低头,怨不得自己母亲心里头郁愤难平。这时却听到天华公主冷冷地嗤笑声:“一个小偷,只配跪着!”玉绾顿时吃了一惊,转头看身旁的母亲已是面白如纸,想来一向刚强的她是气极了。可惜这宫里,最要不得强。玉绾来不及想太多,立即道:“公主此言不妥,就算我母亲偷了什么,也实在轮不到公主来说,父皇一直是以廉孝治天下,身为宫中之人,更应当为天下典范,从不曾有儿女指摘母妃之事。”在宁朝典籍中,皇帝的嫔妃不论品阶高低,都是公主帝姬的母妃,见面当受拜礼。但规定虽如此,遵守的人却寥寥无几,位高得宠的还好些,不得宠的哪敢奢望公主行礼,反而要仰公主鼻息。玉绾此刻搬出这一套,显然不能让人心底顺服。天华果然勃然大怒,越发撒起泼来,指着玉绾就骂道:“你算什么东西,胆敢教训我?!你母亲又是什么东西,配我行礼?!”玉绾心里暗叹,天华受的宠爱太多,宫中上上下下争着巴结她,小小年纪目中无人,只一味哄着父皇和贵妃,在宫中横行霸道,谁人敢管?若是放在平时,玉绾也懒得计较,可惜,今天可不能让她如愿。玉绾沉沉下拜:“久闻贵妃娘娘圣明贤德,将来必会是中宫皇后,儿臣年幼无知,方才的话若有不到之处,还请娘娘教诲。”这话是在暗示你还不是皇后,做事悠着点,想要母仪天下,可不是只有自己做好那么简单。此话一出,玉绾如愿以偿地看到天华怒目圆瞪,张口就要喝骂,月贵妃及时地将眼风扫去,硬生生制止了天华的言语。玉绾见她憋得双颊似火烧,心中甚为得意。但月贵妃毕竟老谋深算,听了她一篇明褒暗贬的话颜色丝毫不变,只略略地扫了她一眼,道:“帝姬所言极是,有些事,我本不想处理,但碍于身份,也只得做个表率,否则这三宫六院,我一个女子如何掌得住?帝姬如此明白,想来不要我多费口舌。”玉绾大呼上当,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逞一时意气,却忘了自己母亲的把柄还捏在人家手上,这可怎生是好。常听人说聪明反被聪明误,今儿个自己却轮上了。无奈之下,只好道:“不知我母亲……偷了什么东西?”话问出口,玉绾也心生疑窦,自己母亲几乎足不出户,况且以她的身份,在这宫中走动也颇多限制,如何能偷到堂堂天华公主的头上?这般疑惑着,便转脸看见母亲惨白着一张脸,手却死死地攥着,这时玉绾才发现母亲的袖子里隐约有一截赭色露出,像是扇子形状。那把扇子玉绾知道,常见母亲独自把玩,有时一看就是一整天,看着看着,眼泪便无声地下来了。知母莫若女,玉绾猜,这把扇子一定跟父皇有关。只是,玉绾愈加疑惑,看母亲的样子,难道天华和月贵妃是因为这个?“哼!这清秋十二扇乃是陛下亲赏给贵妃和公主的,前儿发现少了一把,想不到竟是良媛拿了。”一个老嬷嬷迫不及待地插嘴。玉绾脑中飞速转动,清秋十二扇,扇面画了宁朝十二座著名山水,据说是天下第一画师的手笔,灵动逼真,天下扬名。父皇多年前出游,一见之下心中喜欢,便下令将其收入宫中。没料到母亲整日爱不释手的扇子,竟然就是其中的一把。玉绾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这其中的原委,这扇子定然是父皇与母亲情正浓时赏赐的,只是年月过去,父皇估计早已忘怀,而天华和月贵妃此时正好看上了那些扇子,父皇便毫不吝啬地赏了出去,但清秋十二扇已然只剩十一把,依月贵妃的城府定然不会为了一把扇子如此兴师动众,多半是天华看上了,又得知在母亲手里,便拉了月贵妃来讨,而母亲定然不给,所以便争执到这个地步。当下玉绾也不知该说什么,若说父皇赏了母亲,自己又拿不出证据,她们也不会善罢甘休。正在心念电转间,突然发觉月贵妃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玉绾心中一愣,索性咬咬牙,豁出去了:“娘娘,这扇子是以前儿臣生辰时父皇赏给儿臣的,并非母亲所偷,娘娘明察。”“哦?”月贵妃摇着团扇,“陛下赏给你的?何时的事情?”“那时儿臣还小,具体时候记不得,大约是四五年前吧!”四五年前温夜河正当隆宠,自己跟着沾点光,也没什么大不了。这时一个侍女走过来,手里端着茶杯,走上前甜笑道:“娘娘,这是上好的龙井,奴婢亲手泡的,请娘娘润润喉。”月贵妃接过轻轻抿了一口:“不错。”那侍女立刻欢喜道:“谢娘娘!娘娘若是喜欢喝,奴婢愿意天天伺候娘娘!”这副嗓音清脆甜润,堪比出谷黄莺。玉绾不用看也知道是梅香,是母亲的侍女。这姑娘心比天高,可惜却分到了不得势的母亲身边,每日里一心只想着找个高枝儿飞,今天可算逮到机会了。远远看见小桃愤恨鄙夷的眼神,玉绾叹口气,难为小桃自始至终一片忠心。月贵妃放下茶盏,微微一笑:“话虽如此说,但帝姬一面之词,恐怕无法取信。”这时天华又冷冷地嗤笑,满眼的轻蔑不屑。玉绾略一沉吟,道:“娘娘喜欢此物,儿臣理当孝敬,只是儿臣自小佩带此扇,感情深厚,一时半刻难以割舍,望娘娘宽限几日,最迟两天,儿臣一定亲自将折扇送去。”今日为大势所趋,她只能顺水推舟,这话在情在理,月贵妃如若再行紧逼,反显得度量小,所以应该不会拒绝。有时候,顺水推舟不失为缓兵之计。而两日后,这把扇子将不再属于她们了。月贵妃如期沉默,但天华不允了,她立刻站起来:“不行!本公主现在就要!”玉绾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公主,豆子那么多,谁知道哪一颗侥幸逃了烈火熬煎?”这时引用曹植的七步诗,似乎不符情景,但玉绾相信天华听得懂,月贵妃养的女儿,虽然骄纵一点,智慧却并不少。不然,她也不是后宫中呼风唤雨的贵妃了。“帝姬好利的一张嘴,”月贵妃脸色微变,半晌,眯眼打量,“看来帝姬不仅伶牙俐齿,而且博览群书,难怪连君上也常常赞不绝口。”玉绾讪讪一笑,这纯属胡扯,父皇夸赞?他但凡将她和母亲放在心上,自己也不会到现在还是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帝姬。月贵妃动了动身,身旁的嬷嬷连忙伸手去搀,她站起身道:“乏了,裳儿,我们回宫。”她又看了一眼身旁垂首侍立的梅香,笑道,“你若是愿意,也跟

着吧。”梅香顿时笑逐颜开,一顿叩谢。天华走到月贵妃身边,不甘心地狠狠剜了玉绾一眼,这才跟着月贵妃离去。玉绾知道,这一次,她是彻底惹恼了这位刁蛮公主。抹一把额上的汗,庆幸今儿这一遭总算平安度过了。小桃崇拜地望着玉绾,另一边又痛骂梅香忘恩负义。玉绾苦笑,使了个眼色让她扶母亲休息。温夜河始终不说话,小桃也板着脸,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到床上。玉绾咬了咬唇边,默默地走了出去。刚到门边小桃便追上来:“殿下,你去哪里?”玉绾转头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委实像朵桃花:“我去竹林里转转,你不用跟着。”“殿下又去竹林里啊……”小桃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玉绾摸摸她的头:“去母亲身边吧,不然她等会儿叫不到人。”“哦。”小桃嘟着嘴转过身,跑了几步又转过来,噘起嘴,“殿下你年纪明明比我还小,却总爱摸奴婢的头,奴婢很难为情的!”说完真像不好意思似的,一溜烟跑了。玉绾失笑,看看自己的手,摇摇头。以前只觉得这丫头的脑袋圆圆的好玩,没承想摸着摸着就成了习惯性动作了。她转过身朝竹林里走。谁都知道温夜河温良媛所住的宫殿和冷宫无异,但玉绾却独爱这处院落的风景幽静,尤其是前面的大片竹林,终年常绿,自从搬进来她就十分喜欢。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唉声叹气,这么美的地方,似乎根本吸引不了她。而对玉绾而言,这样的生活已经很满足,但母亲不要,她要的是父皇。而父皇,却总是不来。玉绾看向竹林深处,心底隐隐希望能看见那一袭熟悉的白衣。她有些怅惘,今日如果见不到公子,以后怕是就没有机会了。具体是在什么时候遇见公子的,玉绾已经记不大清楚。印象中那一年的紫阳花正盛放满园,风一吹漫天的五彩缤纷,宛如天女散花,如梦如幻。这样的景色中,似乎注定了要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公子坐在枝丫间,背影清凉。她发誓那是全世界最好看的背影,只一个背影,就已是风华绝代。那公子白衣胜雪,青丝如瀑流泻于他的腰际。她想,即使宫里最上等的绸缎,也不及他的头发漂亮。玉绾正自痴痴地看着,那时她还不懂得倾慕这个词的含义,只是感到暖暖的,仿佛吸入了暖烟熏香,缱绻缠绵。公子转过身,那一瞬间,玉绾是有些震惊的,因为她没有看见他的样子,他的脸戴着一张面具,一张极为狰狞的面具。那使她想起画师墙上挂的修罗,具有世间最恐怖的脸。然而她并没有害怕,只是兀自安静地看着他,她感觉面具下的一双眼,也在与她对视。公子对她说了第一句话。他说:“玉绾,从今往后,你就跟我学东西。”他的声音让玉绾想起秋天的湖水,沉静深邃,一波一波荡漾开,莫名的温柔。她点了点头。那以后她常常见到公子,他遵守自己的话教她技艺,内容非常的庞杂。玉绾确定他不是宫中的教习先生一类,因为他的风采异常,也因为父皇不可能给她请教习先生。她是一个被遗忘的人。 脱逃 玉绾并不知道公子如何能在戒备森严的皇宫中如此逍遥,彼时她仗着年幼,曾下死力纠缠过他,而公子似水一样的人,看着透明,实则不可捉摸。她的纠缠基本没有结果。直到有一次他教她习轻功,她从高高的树上掉下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不忘嘻嘻地问他:“公子,我的轻功习好了,能不能像你一样无声无息地来往于皇宫大内?”公子淡淡一笑:“你也可以离开到这宫墙之外。”那是玉绾唯一一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只是那时候玉绾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已像种子一样扎根在她心底。想着想着玉绾已经走到了竹林深处,绿竹翠绕,美景依然。她坐在一棵竹子下,静静地等候着。一直到日落西斜,空气里的温度一点一点下降。她缓缓站起身,抽抽鼻子,心底泛起些许酸涩,抬腿要走。此时鼻端忽然闻到一丝暗香,一片桃花瓣从空中落下,艳艳欲滴。她惊喜地转过身,看见一角白衣缓缓飘落,公子看着她,叫道:“玉绾。”玉绾飞奔过去抱住他,心里的激动胜过往日。良久,她感到公子将手掌放到自己头上,极轻地抚了两下。公子说:“决定了吗?”她点点头。是的,她已决定。在亲眼看过母亲的寂寥,亲身体会过人情的冷落之后,她决定离开皇宫。玉绾说:“公子,离开皇宫后,还能再见到你吗?”公子没有说话,他袖手轻挥,一张古琴出现在他手下。他俯首弹琴,青丝锦带,气质高雅。即使他戴着狰狞的面具,他也是翩翩佳公子。在宫中,再没有见到似他这般的人。公子一挥袖弹出尾音,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走吧,离开这里也好。”玉绾站着没说话。公子走到她身边,半蹲下和她平视,如以往无数次的谆谆教导:“玉绾,外面的世界不比宫廷,甚至更凶险,没有人能保护你。”玉绾看着他,道:“我会保护自己。”她不怕凶险,只怕面对亲人的悲伤。离开这里,她不再有羁绊,再凶险的事也能应付。公子从袖中取出一只盒子,盒子精细小巧,只有指头大小。他说:“这里是红袖针,共有四根,盒顶的丝线是机关,万不得已时,可以启动。”玉绾正打算接过,公子却伸出手,将之轻轻绑在了她的头发里。他沉默地看了她许久,像是看进了她心里,道:“玉绾,不要害怕,相信自己,你的本领,轻功、易容、用毒,有这三样,你可以行遍天下。”“嗯。”玉绾喉间哽咽,勉强点了点头。公子站起身:“我走了。”玉绾拉住他的衣袖,强忍着鼻端翻涌的酸涩:“公子,好歹告诉我你的姓名。”公子虽然教导她多年,却从不肯让她叫他师父,只许喊他公子。甚至连名姓,她都不知晓。这次出宫,不知还能否再相见。一想及此,玉绾就忍不住难过。许久,就在她以为公子不会说的时候,耳端听闻一声轻叹,低沉如秋水的声音徐徐漫入耳中。“兰舟,我叫水兰舟。”玉绾抬头,公子已经飘离眼前。她想自己一生再也忘不了那样的情景,簌簌飞花里,白衣翩翩的绝世公子乘风而去,幽馥的花香飘逸在四面八方,她一时有置身仙境的错觉。她第一次相信,或许,他真的是个仙人。心中升起不舍,如此良辰美景,一种莫名的眷恋,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这两日并不平静,月贵妃走的第二天,就有人送来一个太监,说是月贵妃怜悯,带走了梅香,特地送了宝茶公公补上。结果自是不消说,温夜河疾言厉色地退还了,当即就叫身边仅有的两个内侍把那个自称宝茶的公公撵出去,然而两个内侍哪个敢忤逆正当盛宠的贵妃公主,何况他们素日就不大看得起这位良媛,做事也常常拖沓敷衍,所以竟像没听见似的动也不动。温夜河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一拂袖进了椒房。玉绾叹口气,墙倒众人推,母亲的处境很是艰难。突然脑中灵光一现,自己离宫,最担心的不过是母亲,而母亲必是不愿意随自己离开,那么,自己离开之后,她必然要受一番盘问,自己虽不受宠,但也是皇家血脉,母亲一个人恐怕应付不来。这个太监宝茶来的却是时候,可以借此做一番文章。玉绾悄悄唤过小桃,嘱咐她将那个宝茶带到后院见她。宝茶很快来了,恭恭敬敬地叩首:“奴才见过三殿下。”礼数倒是周全。玉绾见他面容白净,想是自小净身入宫,年纪虽不大,举止却显老成。就在这一瞬间,她就断定月贵妃也许会送一个人来替代梅香,却断不会送这样一个老成的太监来,她是聪明人,不会做这些无用功。母亲的情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虽未正经下旨,已与被贬入冷宫无异,月贵妃不用多此一举。所以这个宝茶,显然不是月贵妃派来的,而是公主天华的人。玉绾拈起一朵牡丹,状似无意地问:“公主好吗?”“好,公主好。”宝茶一言出口,立即察觉不对,脸上却未见分毫,接着道,“公主常往贵妃处,奴才看着甚好。”玉绾微微一笑,这句话,实在画蛇添足。她手向下摸到竹子中央,迅速地抽出藏匿的剑,反手刺向宝茶颈间。宝茶吓得瘫坐在地上,双腿直哆嗦。剑尖停在他颈间一寸处,这时他才像是反应过来,嘴里直叫:“殿下饶命!殿下饶命!”玉绾将剑朝前送出,剑尖抵住他的喉咙。她想自己此时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宝茶的脸全黄了,汗出如浆。玉绾道:“我这里,不留叛徒的命。”宝茶立刻反应过来,叩头如捣蒜:“殿下明察,奴才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玉绾冷笑:“忠心耿耿?不知是对谁忠心?!”宝茶僵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却不停地转着圈,玉绾知道他在权衡利弊,于是手里的剑再次向前刺出,划破了他的肌肤,一滴血流下来。宝茶恐惧地直喊:“殿下饶命!奴才不敢了!奴才以后一定尽心竭力服侍殿下,望殿下手下留情啊!”玉绾看着他,缓缓地收回剑,掏出手帕擦了擦剑刃:“起来吧。”“谢……谢殿下。”玉绾道:“只要你尽心,我不会亏待你,两年之内,我保你飞黄腾达。若心口不一……”趁他没反应过来,手指轻弹,一枚药丸弹进了他的嘴里。宝茶刚平静下来的脸又惊恐起来。“这是我特制的丹药,发作时五脏六腑如被啃噬,如迟迟没有解药,最后将七孔流血死掉。”眼见他面如死灰,玉绾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这里有解药。”玉绾从怀里掏出银白瓷瓶,宝茶眼睛一亮,咚咚磕了几个头:“请殿下赐药!”玉绾摇摇瓷瓶,慢悠悠道:“这解药有所不同,需得每月服用一次,多服了非但不能解毒,还会使毒发作得更快,这里有十二枚药丸,够你一年的了。”宝茶这时脸上真正无一丝血色了,他勉强笑道:“殿下消遣奴才吧,十二枚,那一年之后奴才怎么办?”玉绾一笑:“怕什么,只要你不心怀鬼胎,一年之后,我自会为你解毒。”说着把瓷瓶递到他面前,他颤抖着用手接住,目中犹显惊恐不已。玉绾凑到他耳边:“记住了,一年之内,我母亲有任何不测,你该清楚自己的下场。”宝茶唰地磕头:“奴才一定拼死保护良媛主子的安危!”玉绾满意地点头:“你可以走了。”宝茶如蒙大赦,逃也似的跑离了后院。温夜河在床上睡着,那把扇子压在枕头下。玉绾伸手抽出来,轻轻打开,上面是一幅相当漂亮的山水画,笔法流畅洗练,想见是一气呵成。她从未好好看过这把扇子,此时觉得十分新奇。母亲的睡颜并不安稳,她的眉皱着,仿佛在梦中也有着数不尽的烦恼。她的年纪并不大,容貌却已显出沧桑,玉绾鼻子一酸,险些滴下泪来。几年前,母亲还是娇艳的美人,自从失了父皇的宠爱,她整个人也如同失去养分的花。她一心系在父皇身上,待自己也是淡淡的,然而这些年,毕竟是她含辛茹苦地抚养自己成长。但如今,自己却要离开她了。玉绾控制不了胸中难受的情绪,屈膝跪了下去,向床上躺着的母亲叩了几个头。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她转身,小桃怯怯地站在一旁,刚才的一幕,估计她看见了。玉绾按了按眼角,合拢扇子,强笑道:“小桃,母亲若是醒来问起,你就说扇子是我拿了。”小桃眼巴巴地望着她,玉绾赶紧低下头,免得忍不住哭出来,叫这丫头看出什么。出宫的事策划已久,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不能出了岔子。小桃看着她走出殿门,声音带了丝颤抖:“殿下,你去哪?”玉绾身形一顿,喉中酸涩泛起。小桃跟过来的时候只有六七岁,这么多年从不嫌冷清,尽心竭力地服侍她和温夜河。难为她小小年纪,如此重情重义。玉绾走回她身边,将一张小小的令牌塞到她手里说道:“小桃,将来如有什么掌控不了的事,你就拿着这个令牌到侍卫房找一位叫展记的小侍卫,他是御前带刀侍卫展风凌的徒弟,能够帮你。还有,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母亲。”小桃泫然欲泣,握着令牌只管看她。这丫头看来是觉察到了什么。玉绾心里愈加难受,狠狠心走了出去。隔了很远,还看见小桃站在门边朝自己这里望。 那是玉绾遇见公子的第二年,初学了一点轻功,一时技痒,便溜到了父皇的御花园。御花园景致优美,正玩得高兴,却听见太监尖细的嗓音报“皇上驾到!”她吓得赶紧从篱笆翻了出去,左右看看却发现自己迷了路,心里焦急一不留神就踩进了湖水里。四下求救无门,两腿乱蹬,眼见就要沉下去,忙乱中却有一双手,有力地把她拖了上去。睁眼看见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子,一眼不眨地盯着她。他剑眉星目,十分英俊。这就是展记。当时展记也只十岁出头,却是一腔的正义感,听玉绾迷了路,就自告奋勇送她回去。一来二去,他成了玉绾私底下的护卫。而展记的师父是宫中第一侍卫,深受宁皇倚重,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若温夜河和小桃有展记的照护,想来不会吃亏。直至月上柳梢,玉绾才拿着扇子悄悄地潜出了寝宫。御书房里黑漆漆的,两个侍卫守在门边,站得像柱子一样笔直。虽然她不喜欢父皇一贯的冷漠,但有时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守卫确实森严。展风凌更是一把好手,把手下的侍卫训练得井井有条,把个皇宫守得铁桶般森严。今儿晚上,她就要亲自逃离这个铁桶。玉绾捂住口鼻,悄悄地走过去,不愧是经过严格筛选的大内侍卫,刚走没几步,就听他们喝道:“什么人?”此举正合她意,他们张嘴的瞬间,她眼疾手快地洒出袖子里的“春风好梦”,两个侍卫威武的身躯便乖乖地倒了下去。玉绾推门潜进书房内,又小心翼翼地掩上门。果然不出她所料,玉玺醒目地摆在桌面上,旁边是一堆散乱的奏章。玉绾走上前,从腰里抽出那把扇子,将扇面展开平摊到桌面上,搬过沉重的玉玺按了下去。这么一来,这把扇子就成了坚不可摧的有力武器。满意地欣赏了片刻,她放好玉玺,收拾了扇子准备离开。到了门口又转身皱眉看着桌上乱七八糟的奏章,犹豫一会儿还是走了回去。忙活了足有半个时辰才将那些奏章整理好,把它们齐整地摞在玉玺旁边,又仔细地将毛笔砚台归了位。父皇,虽然你一直不大疼我,但好歹供我吃穿十几年,今天女儿也算是尽了点孝心吧。两个侍卫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口水直流到脸上,躺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脸上的表情却心满意足。唉,看来这些人真是在宫中憋得太久了。玉绾按着地图所指的方向朝宫门走去,本来她是不会看地图的,为了今日的计划才格外用心地硬向展记学了来。一路上如法炮制撂倒了许多巡逻侍卫,等到达宫门口,衣袖里藏的“春风好梦”已经差不多用光了。皇宫正门密密麻麻两排守门侍卫,玉绾不敢放松,将剩下的全部“春风好梦”放了出去,把守宫门的两队人马及时送到了周公那里。来不及心疼花了足足三天才配好的药一晚上就没了,玉绾此时处于忐忑与喜悦的情绪之中。现在,再没有什么能阻拦她了。玉绾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大摇大摆地走向过去梦中想了无数次的皇宫之外。刚出宫门没几步,玉绾愣了愣,一辆马车端端正正地停在前方,车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定了定神,缓缓地走了过去。展记抬头看见她,扑通跪下:“殿下,请让我和您一起。”玉绾道:“你大好前途,跟着我毁了。”展记叩头:“我早就发誓要保护殿下,如今殿下出宫,不知要面临多少凶险,展记与其一人留在宫中徒增担忧,不如跟在殿下身边,请殿下成全!”这样的变化是她没想到的,顿时有些犹豫,其实带着展记,于她确实方便,他武艺高强,又得他师父真传,为人八面玲珑,能省去不少麻烦。但他此番若是跟自己出宫,等于毁了他的后半辈子前程,而且这次她对父皇的估计若是有一丁点儿差错,说不定展记还要陪着自己逃亡。她怎能如此自私,想来想去,只好放柔了声音:“展记,你留下来,可以帮我照顾母亲。”“殿下放心,良媛我已经托了自幼的好兄弟,十分妥当。”玉绾不知怎么办才好,一时僵在那里。展记低眉垂首,玉绾知道这小子虽然年纪不大,决定的事情却很难改变,连他师父展风凌都没有办法。站在宫门口,风冷飕飕地吹,玉绾心里焦急万分,时间长了又怕节外生枝,见他意志坚决,只好叹道:“跟着我,要听我的。”展记喜得连连叩头:“是,殿下。”玉绾蹬上马车:“第一件,出了这宫门,我就不是殿下,你要牢记这一点。”展记连忙骑上马,挥动鞭子道:“明白。”车轮辘辘,玉绾掀起帘子看着浓重的夜色。这皇宫深院,她终于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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