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扶着澜翠的手在殿前张望，远远的便见着春婵被王蟾领着人抬了回来。

满脸的冷汗浸湿了衣裳，春婵一张口，那粗粝沙哑的声音便暴露了她所受的苦楚。

嬿婉红了眼圈，心疼的替春婵整理凌乱的发丝，“春婵，你受苦了。”

春婵虚弱的牵起一抹笑来，钻心的疼痛令她的声音都缥缈了几分。

“奴婢没事，娘娘不要挂怀，进忠公公暗中嘱咐过了，这伤看着吓人，其实并未致命。”

说着眼泪不禁掉了下来，连澜翠等人也是心有戚戚。

“再怎么说，那也是二十大板，你且好生休养。你我二人今日所受之苦，来日定叫她们加倍偿还。”

春婵虚虚一笑，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嬿婉自来到这个世界便没有歇息片刻，此时真是心力交瘁。她原本想着，这个世界的“自己”做错了事，原是应还的，可皇后等人实在难堪，手段低劣。既然疑心自己，为何不对付自己？反正宫里的女人都是争来斗去的。

罢了，就算是一命偿一命，且这时候退与不退，都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了，那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原本，她就是与皇后斗得水深火热的，现在不过重来一次了。

好消息是，如今的继后似乎比从前那个更加愚蠢；可坏消息是，皇上似乎对这个继后颇为眷念。

罢了罢了，嬿婉甩了甩头痛欲裂的脑袋，终于还是放了自己一马，万事先休养好身体再说。

匆匆一晃，一月尽过。两世为人的经验让嬿婉更加懂得保养自己。

她看着镜中年轻貌美的自己，不由得露出满意的笑来，“容貌虽美，却少了几分威仪。”

澜翠一边上妆，一边笑道：“娘娘还年轻，威仪还需年岁的历练，如今这样就很好，皇上见了喜欢。”

嬿婉轻轻莞尔，笑意却不达眼底。

其实原身也很得宠的，就是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一副娇怯怯的样子，不管身在何处，从来不曾拿出身在妃位的款儿来。不比从前的自己，无论在皇上面前如何撒娇，面对其他人，便一定会端出架势来。

不是为了盛气凌人，而是这宫中惯会拜高踩低，若是一点威严都没有，更不会令人信服。

想到之前动不动就对自己颐指气使的几个蒙古来的妃子，嬿婉眼中多了几分凝重。明明乾隆一朝早就不对蒙古假以辞色了，怎么还会任由一个妃子天天在自己面前作威作福呢？

那样子不像是来大清做妃子，倒像是做皇帝似的。

正想着这些事儿呢，王蟾道进忠来了。

嬿婉便看向了门口，她如今面对进忠还是有几分不自然。原本她喜欢的是威武霸道的皇帝，可如今的皇帝不说威武，暴躁倒是很有几分，因此她一下便从心里不大能接受了。

而这进忠，见着他略带邪气的脸，嬿婉别过了脸不再看他。

“这是怎么了？”进忠放下了手中的贺仪，曲着腿瞧嬿婉。

“谁惹得娘娘不高兴了？您尽管告诉奴才，奴才定然想法儿给您解决了。”

嬿婉撇着被进忠捏在手里的衣角，一时间忘了抽回，“没有谁。”

见她一脸淡淡，进忠隐晦一笑，起身将托盘举到她面前，“您看，这是今儿皇上给您的赏赐。”

嬿婉抬头看去，里面放着的几样首饰，看样子是如今新制的。

“是合宫都有的吗？”

“不，是单赏给娘娘的。”进忠玩味笑着，似乎在等嬿婉自己来问。

嬿婉心中觉得好笑，便道：“你有话便说吧，你知道这些天来我并不如何开怀。”

进忠想到嬿婉如今算是家破人亡，心中也收起了戏谑，将托盘放下后，转而拿起帕子轻轻擦拭她的唇。

“皇上要见您，这般好气色可不成，可也不能太过虚弱了。”

这个距离进忠挨得很近，鼻息都喷在嬿婉脸颊一侧，甚至连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见。进忠的手微凉，却极其温柔的隔着丝绸帕子抚在唇上。

轻轻柔柔，酥酥麻麻。

嬿婉一偏头，躲过了进忠的接近，“知道了，略施薄粉即可。皇上是为着什么事儿宣召于我？”

进忠颇感失落的收回手，将帕子揣进了怀里，“自然是为着您额娘的事儿咯，奴才是真没想到，您居然还能为您额娘翻案呢。”

嬿婉逐渐认真起来，心中也在思考着。

“不是我聪明，是皇后等人自己错漏百出，而且许多事，本就不是我额娘做的，我只是没想到一向自诩正义的皇后娘娘，也会做出诬陷他人的事儿来。”

进忠有些得意，“那时因为许多事，咱们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她们查无可查，便只好对您的额娘下手了。”

嬿婉不由得觉得讽刺，“坏事是本宫做的，本宫认。可皇后娘娘她们冤枉了人，也会感到良心不安吗？”

进忠道：“只怕，会睡得格外香甜。”

“呵呵...”

两人阴恻恻一笑，颇有几分诡异，仿佛两条狼狈为奸的毒蛇一般交缠在一起。

...

养心殿内，皇上斜倚在几子旁，漫不经心看着刚过来的嬿婉，神色有些倦怠。

嬿婉柔柔一笑，从澜翠手里接过汤盅，轻声道：“午后容易乏力，臣妾来时正好宫里煨着一味白鸭汤，白鸭炖的软烂，精华都化在了汤里，只放了少许盐调味，清澈而又甘甜，食之清凉降火，皇上尝尝？”

皇上本来没有多少食欲，叫她这样一说，不免动了动心思，“拿过来朕瞧瞧。”

嬿婉端着碗托，皇上便就着她的手尝了尝。

那汤都是用老瓦罐特意熬的，皇上多喝了几口，不由得点头，“果然不错，你有心了。”

嬿婉欣慰一笑，“只要皇上喜欢，臣妾都愿意做。”

皇上听着舒心，神情便柔和了些。

又细细问过了七公主的近况，眼见着两人愈发亲近起来，外面又传颖妃觐见。

皇上松快的表情一滞，随即正了正坐姿，叫嬿婉坐了下首。

嬿婉也端庄起来，一脸平和。

不多时，一个身穿鹅黄旗装的女子走了进来，嬿婉渐渐将她与记忆中的颖妃相对应。

颖妃脸上团着笑，那笑却只对着皇上，像是没看到嬿婉一般。

“皇上，臣妾听说杨氏巫蛊一案还有蹊跷，这心里便打起了鼓，当日都已罪证确凿的事儿，令妃自己都认下了的，怎么刚一生下公主忽然就巧舌如簧的翻案了？莫不是仗着自己生下公主的功劳，想要颠倒黑白吧。”

她貌似一脸天真，这话说出来也和玩笑一般，嬿婉却甚为忌惮。颖妃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要紧，怕就怕在皇上万一真的忌惮那个弹丸小部落，那可就麻烦了。

好在她这话说了出来，皇上已经略微不悦了。

“本朝自来罪犯伏法，起码也要关押几天。我额娘当日匆匆认罪，转头便没了性命，如此之快，反而令人生疑，倒像是急着盖棺定论，怕被认发现什么不妥似的。说来颖妃你当时也在场，有些疑问皇后娘娘也许忘了，可你总该记得的。”

嬿婉不急不缓，眼神不错的看着颖妃。

颖妃却投来一个隐晦的白眼，连样子也做的敷衍，“皇上金口玉言下的定论，你莫不是怀疑皇上的英明？”

皇上掀起眼帘，冷声道：“你何必拿朕做幌子？令妃那日里便说过，她不为翻案，只为解清心中疑惑，也令杨氏死得明白。你拿朕挡在前面，莫不是真有心虚？”

颖妃一怔，万想不到皇上还有下她面子的一天，脸上不禁潮红。

“皇上言重了，臣妾只是不解令妃为何前言不搭后语，明明都已认罪，转眼却又变了说辞。她那额娘狡猾无比，臣妾只怕皇上被她蒙蔽。”说到这里，想到那日杨氏讥讽自己没有儿女，颖妃便干脆狠了心肠，接着道：

“皇上，那日您和皇后娘娘，纯妃、愉妃两位姐姐都是在场的，那杨氏如何奸猾您也看在眼里。若说其中有疑点，恐怕最为令人疑惑的，不是杨氏无罪，而是令妃与其额娘所做之事毫无牵连啊。

那杨氏久居宫外，能与皇后娘娘能有什么仇怨？就算是有，诬陷愉妃、谋害皇子、诅咒皇后，这桩桩件件莫不需要财力支持。财从何来？还不是令妃时时接济，所以臣妾认为，令妃绝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嬿婉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这颖妃一来她便觉得心闷，原来她真是不好对付。

杨氏一案因为有皇上的参与，他又如此好面子，所以翻案一说，嬿婉从未寄予希望。之所以要搅浑这趟水，无非就是为了洗脱自己罢了。

想到此处，嬿婉下意识扫了一眼毓瑚，这个所谓的皇帝近侍，似乎至今从未查清过任何一桩案子。

心思转念间，嬿婉定了定神，从容不迫道：“颖妃，你何必如此急切呢？诚如你所言，皇上英明神武，自有断绝。你们搜来人证物证堆在皇上面前，一句一句紧追不舍，逼的我额娘认下罪责，皇上自然会罚，我无话可说。

可是，既然你也在场，那我便问你几句，你可敢答？”

颖妃面对嬿婉的激将，轻蔑一笑，“你问我便要答？”

嬿婉也不急，脆声道：“既然案子都是你们搜来的人证物证，自然比我与皇上更加了解其中内情，那么容我问几句又如何？难不成不过短短一月，你便已忘得干净了？”

颖妃厌恶不已，离了嬿婉几寸，“任凭你花言巧语，我也不会上这个当。你有疑问自己去查便是，已经定论的事情，我不屑答你。”

嬿婉扶了扶鬓角，“是不屑，还是无从答起？一个月前我便问了，既然是你亲口断言我额娘做了带有皇后娘娘生辰八字的巫蛊娃娃，那么你便说说，那巫蛊娃娃是用何材料所做？缝的是什么针脚？凭什么认定是我额娘所做？那巫蛊用的是何咒术？又是找的哪家仙师做的法？皇后娘娘的生辰八字是何人吐露？姓甚名谁？何地何处何时间说给我额娘知道？”

颖妃怔怔后退，口中憋闷难言，这些问题问的太过突然犀利，令她无从答起，便是随口胡诌，也失了急智。况且这些问题，她们的确未曾调查过。

见她说不出来，嬿婉更不让步，紧接着道：“还有，那巫蛊娃娃不仅有从魏府搜出来的，还有从永寿宫搜出来的。这我倒是不解了，外命妇入宫，也是要经过层层盘查的，假若我真有这个本事贿赂侍卫，那么你们有没有查出来，我一共贿赂了多少人，才会连么明显的巫蛊娃娃都查不出来？

皇城安危重于泰山，我若真能打通层层关卡，将巫蛊娃娃带进宫中，那是不是连皇上的安危也存疑了？”

皇上神色冰冷至极，静静注视着颖妃。

颖妃脑中嗡嗡作响，忙道：“皇上，您别听令妃胡言乱语，她是宠妃，杨氏又是一介女流，若是藏得刁钻，又怎会有人强行搜查？再说了，既然已经知道了皇后娘娘的生辰八字，又何必在宫外做了带进来，在永寿宫里做了不也一样吗？”

嬿婉眉心微蹙，似乎很是疑惑，“哦？如此说来，不管施行的是何咒术，只要做下这娃娃，再写上生辰八字便是诅咒了吗？我还听说永寿宫里的娃娃是从偏殿佛龛底下搜出来的，真是可笑。求佛祖是求庇佑，巫蛊娃娃是诅咒，在佛祖面前施行诅咒，你说是助长妖风呢？还是佛祖会阻止呢？

那佛龛日日都有人打扫，怎么会藏得这般明显，就像是专等着人来搜一样。”

颖妃鄙夷的横了她一眼，恨恨道：“自然是你们奸诈狡猾，寻常人绝想不到会有人在佛龛底下暗行诅咒之事，便任性施为。谁知一着不慎露了马脚，叫人一查便查了出来，可见你们的猖狂。”

她这般不客气，谁知嬿婉半点儿不生气，脸上反而含了静谧的笑意，一如她们当初一屋子人笑着逼视杨氏一般。

“你说是猖狂也好，说是有人可以诬陷也未可知啊。当初皇后娘娘被人诬陷用朱砂谋害皇子，也不是一般路数吗？将朱砂藏于寝宫梳妆台下，与藏巫蛊娃娃于佛龛底下，如出一辙啊。”

颖妃不知此事，一时怔住，不禁打了个寒颤，冷汗涔涔。

嬿婉却住了话头，“皇上，臣妾本不欲再说，要不是颖妃逼问，臣妾也只想息事宁人。十三阿哥已逝，臣妾额娘也不在了，臣妾惟愿皇上圣体安康，不再遭受半分疑难。

巫蛊之祸，向来牵连甚广，是皇上仁厚，这才绕过了许多性命。可这其中的确是疑窦丛生，臣妾还请皇上放在心上，暗中彻查到底，以保无虞。”

皇上断然盛怒，“够了，杨氏一案暂且不提，都出去。”

“皇上...”颖妃惊呼，皇上这和稀泥的样子，是信了令妃的话了吗？

“你还有何话可说？在问朕之前，先答了令妃的问题，朕也想知道，你们究竟查到何处了？”

颖妃惊觉皇上起了怀疑，便只好按捺下来，忍气吞声道：“皇上息怒，臣妾必然会查的水落石出，叫杨氏死得清楚明白。”

杨氏二字在她口中咬牙切齿，说的很是不甘愿。

嬿婉只当自己没听到，“臣妾告退。”

说完便轻松退场，仿佛方才的一切与她无关似的。

颖妃咬着牙，慢她一步，瞧着嬿婉的背影暗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