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包藏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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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李贵妃更衣回来,冯保又掏出一本:“奴婢还在高拱近日的亲笔中,发现了他的心迹!”

  朱翊钧看了一眼标题,正是高拱闻名后世的《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疏》!

  冯保怕朱翊钧不懂,详细解读。

  内容一共五条。

  一,要皇帝遵祖制御门听政,不要学隆庆偷懒玩乐。

  二,要皇帝用心阅览奏章,因六部题本内容太多,看不过来,可让人贴标签写简介,皇帝读简介即可。

  三,以后每天当面对皇帝奏事,不能有中间人,可保权不下移。

  四,一应奏章都发给内阁,取消司礼监的披红权。

  五,以后奏本不要再留中,应发尽发。

  “这五条,表面看上去忠正纯良,实则包藏祸心!”

  冯保给朱翊钧详细解读:“恕奴婢斗胆多嘴,万岁爷尚不通政事,若高拱天天面圣,正方便他蛊惑万岁。根本未固,贸然让万岁爷听政览本,如拔苗助长,伤身害神。如汉昭帝、汉和帝,皆幼冲登位理政,早夭,寿不过三十。高拱让陛下学汉昭,是何居心?难不成他想当霍光?”

  “阿弥陀佛,我儿是天子,有祖宗神佛保佑,要长命百岁的。”

  李贵妃如今还不到三十岁,丈夫新丧,一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景象,忍不住身子颤抖。

  “至于这第四条,最是霸道!”

  冯保念出原文:

  “今后伏乞皇上一应章奏,俱发内阁看详,拟票上进。若不当上意,仍发内阁再详拟上。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

  “这意思很明显,事事都要内阁同意,才可施行!”

  冯保咬牙切齿,“天下本是万岁爷的,他这是要趁万岁爷年幼,夺了权,要天下都听他的!”

  “当年祖宗设司礼监,就是要监视外臣,以防做大!让奴婢们披红,只是一道防着外臣作乱的门。”

  “之前陈洪、孟冲执掌司礼监,他们和高拱沆瀣一气,把门大敞,安然无恙。奴婢才替娘娘、万岁掌了几天,就被人弹劾,说奴婢僭越。前几日娘娘也览了弹劾奴婢的本,可见他们欲除奴而后快。先帝爷遗诏,命司礼监辅佐万岁爷,这才几天,高拱他连遗诏都敢不听了!”

  冯保掰指头:“高拱祖父在工部当过郎中,其父任光禄寺少卿,长兄任南京都察院,二兄是金吾卫千户,四弟在都督府历练,五弟通判中都。姻亲、同年、同乡……这等积年的官宦,人脉不知有多广。

  奴婢心想,说他造反却无实据,但他孩视万岁,权臣之心显露无疑。要当司马昭、贾似道,独揽朝政啊!”

  “呼……”

  一番话说的他口干舌燥,喘息不停。

  朱翊钧仔细观察冯保,见他面色焦急,一副忠心耿耿,急于除掉权臣,保卫皇帝的模样,不像作假。

  不愧是老戏骨,演技十分高明。

  高拱上的这道奏疏,很明显是经历嘉靖、隆庆两朝后的经验之谈,希望小皇帝别学父祖修仙享乐,不理政务,但是冯保有一点没说错——他确实有意从小皇帝手中,争夺更多的权力。

  “先起来吧,喝口茶喘口气。”

  “谢万岁爷赏。”冯保也是说的累了,端起杯子几口饮尽。

  李贵妃又惊又怒,带几分惶恐。

  真是被这一席话气的大热天手脚冰凉,浑身发抖。

  朱翊钧依旧平静,劝慰道:“娘亲莫急,保重凤体。咱们得去和母后商议了。”

  “是……是得找姐姐。”李贵妃喃喃。

  她虽掌管后宫之权,但皇后地位尊崇,这等大事,绕不开她。

  两人不再多言,坐轿乘舆,前往慈庆宫。

  坐在步舆上,朱翊钧闭目养神,默默复盘。

  冯保资历够老,早在司礼监身居高位,迟迟未能晋升掌印,都因高拱三番五次推举旁人,俩人由此结仇。

  如今隆庆已死,冲突更加激烈,高拱发动群臣,上疏弹劾,冯保则利用更接近大内的优势发动致命一击。

  冯保先声夺人,让李贵妃的弟弟冲锋在前,散布流言,用一个较为荒谬的罪名锚定印象,再解释找补。将高拱的罪名从“谋反”降低到“擅权”。

  这足以让他罢官去职,还能让这一套说辞更为可信,也把冯保自己摘了出去。

  孟冲等人为隆庆进献美女,招惹李贵妃反感,提及他们更能增加对高拱的不满。

  一套连招,把高拱带走。

  玩政治的都脏!

  穿越几天,日子过的平稳,让朱翊钧放松了警惕。

  今天冯保这一番表演,才让他惊觉,能历史留名的,没一个好相与的。

  就是不知道,冯保这次出手的背后,有没有张居正。

  高拱身兼顾命大臣,内阁首辅,吏部天官,单凭冯保一人,能这么轻易扳倒他?

  隆庆朝的内阁从来就没有稳定过,徐阶赶走高拱,高拱回归,赶走赵贞吉,差点和殷士儋开赛,竞争中老年组拳王。张居正看在眼里,心中怎会没有盘算?

  如曹大埜,弹劾高拱后虽遭贬斥,但是在张居正主政的十年里,一路升迁到江西巡抚。但在张居正死后遭弹劾贬斥,因贪被免官为民。

  难道两人全无瓜葛?

  朱翊钧心思沉重。

  当年的万历,或许就是在知道了张居正的一些黑历史后,偶像幻灭,才开始开摆的?

  宫中传闻众多,莫名死亡的太子,落水而亡的皇帝……越是思考,心中越是充满恐惧,只觉得无穷黑暗包裹了自己。

  如临渊而行,一不小心就会跌落万丈深渊……

  砰!

  朱翊钧用力一捶扶手。

  朕怕什么!

  穿越大明,当一展宏图,革新旧制。

  中兴国家,以免天下沦丧,亡于建奴之手,落后西欧群凶。

  以后难免会遭遇重重困难,今天这点小事就怕,将来还怎么治理国家!

  就算张居正参与进来也无妨,朕要的是他治国之才,不是纠结私德小节,有没有参与政斗。

  宦海沉浮,身居高位者,哪一个没得罪过人,哪有人一尘不染?

  弹劾高拱的奏章这么多,张居正、戚继光……甚至海瑞都有许多传言黑料,说他因生不出儿子,逼死妻妾。

  朕只需行事光明磊落,不愧本心,什么魑魅魍魉,都是纸老虎!

  念头通达,一口吐出心中郁结之气。

  朱翊钧这才感觉右手隐隐作痛,他想到了刚才生气,使劲锤了一下扶手,因为皇家用料还蛮结实的,反震得自己小手生疼。

  还好原体胖乎乎的,全是肉。

  朱翊钧轻轻捏动右手,应该没有骨裂受伤。

  旁人只当他在气头上,不敢惊扰。

  片刻后,来到慈庆宫。

  按照礼法,陈皇后才是朱翊钧的嫡母,地位远高于李贵妃。

  但她性情温和,身体不好,还没有子嗣,因此不愿多事。

  李贵妃没有恃宠而骄,待她如长姐,每天带着原体走动问安,关系融洽。以至于陈皇后听到朱翊钧的脚步声,都很开心。

  陈皇后准备些许点心,正要招呼两人落座,见神色有异,忙询问详情。

  见礼过后,朱翊钧让冯保捡重点复述了一遍。

  李贵妃气急:“高拱这厮,一定要除去!”

  陈皇后点头称是:“操弄权柄,没有臣子的本分,本宫也容不下他。”

  李贵妃挥挥手:“姐姐,这时该雷厉风行,借此立威,以免外臣以为我们软弱可欺,奴大欺主!我看……免了他的冠带,以白身回乡,让他速速离京。”

  “不是说高拱谋反吗?这等重罪该杀,凌迟处死!”

  朱翊钧童音清亮,众人听得一惊,只有冯保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他连忙跪下:“万岁爷圣明,高拱不思先帝的恩德,专权擅政,按律大不敬,可处以斩刑。”

  “休得胡说。”李贵妃瞪了冯保一眼。

  “还不到这种地步。”

  陈皇后轻抚朱翊钧的后背,连忙劝道:“我儿莫要生气,他是当朝重臣,不可轻言生死。都是些风言风语,莫要当真。”

  李贵妃点头:“皇帝可不能擅杀重臣,那是暴戾昏君才做的。把他罢官去职就是了,赶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朱翊钧心中暗笑,果然如鲁迅所说,中国人都是喜欢折中的。

  “刚才只是戏言,儿子有意如此,博母后母妃一笑,免得惊惧伤身。关于高拱的处置,儿子有些想法。”

  朱翊钧学冯保,来了一次先声夺人,至少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了。

  “姐姐不妨听一听,钧儿自登位这几天,有所历练,心智成熟。从张先生中暑就能想到百姓,还懂得处理后宫之事……”李贵妃有心夸耀,把朱翊钧今天做的事情向陈皇后大略一说,引得连连赞叹。

  朱翊钧道:“弹劾高拱的奏章,都是过去旧本,当时已有定论,如今再提,不免有损爹爹的名声。至于谋反之类的传言,没有一点实证,不可轻易定罪。风言风语,用来罢免一个重臣,过于轻率。儿子尚幼,难保主少国疑,本该稳住朝堂,不可轻动……”

  “放任高拱不罚,岂不让他更加跋扈?”陈皇后皱眉。

  “当然要罚,只是罢官回家,实在太便宜他了。想借此退养,朕偏不随他的意。”朱翊钧一副气呼呼的模样。“想揽权,就让他远离京师,做个底层小吏,看他还能做出什么事!

  听说辽东苦寒,不是好地方,就罚他去辽东当个驿丞!”

  对于李贵妃等人而言,罢官还是贬到辽东当底层小吏,区别不大。

  几人听得点头,朱翊钧心中松了口气。

  高拱能力不俗,革新兵制,促进隆庆和议,推动东南开海,以海运替代漕运……

  但脾气又急又臭,掀起多次政斗,曾惹得六部联合上疏弹劾,连隆庆都保不住他。

  是隆万变法的先行者,也是一个缺点明显的治国之才。

  现在强留他,以后肯定还会生事,甚至和张居正两败俱伤。

  但就这样让高拱回乡赋闲,虚度光阴,浪费人才。不如让他去辽东,日后再招回来。让他实地考察当地,了解此时的风土人情,为以后做准备。辽东巡抚张学颜,是被高拱破格提拔,有张学颜关照,高拱在辽东的生活,根本不是问题。

  朱翊钧自后世而来,自然知道辽东对大明的影响。

  辽东不该成为外族拖垮大明,欺夺天下的源头。

  大明反该以此为基,攻略东北亚!

  为此,不妨早作打算。

  “但是除去高拱后,人心浮动。还得找出实据,以免外朝搬弄是非。”

  朱翊钧看了一眼冯保:“可从陈洪、孟冲这等人入手,找出他们的错处,还可证明任用大伴,并非乱命。”

  冯保闻声一喜,万岁爷心里有我。

  李贵妃点点头,前几日广西道御史张涍,说及任用冯保之时,没有令旨,不合法度,还说什么“名于器安可假人”,惹得她心烦,想必闹的都是高拱一党。

  “随后,要安抚外朝人心。可任张先生为首辅,主持大局。

  还可招些德高望重的旧人,如海瑞,清名极盛,儿子尚在东宫时,都能听闻他的事迹,高拱不用这等名臣,显然是他的错处。更何况儿子心里还有一点忧虑……”

  “我儿有话直言,娘和姐姐在此,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李贵妃见儿子说的井井有条,不但没被此事吓到,反而能想到后续的处理,已经十分满意。她心中感慨,多亏了过去自己不曾放松管教,才有今日开花结果。

  朱翊钧犹豫道:“高拱在爹爹潜邸时,想来不会这般跋扈,他的脾气,多半是一点一点位高权重,养起来的。”

  冯保心中腹诽,高拱年轻时就敢当面讥讽严嵩,他的脾气何曾改过。

  “高拱与爹爹有旧,如此处置,已经失了情分。儿子想到爹爹,心中惶恐又难过,担心将来张先生也变得这样。”

  陈皇后劝慰道:“张先生性情稳重,不会像高拱这样无状……”

  “甚至还有大伴……”朱翊钧看向冯保,眼中暗含精光。

  冯保一惊,怎么还有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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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史》神宗在东宫,每晨谒奉先殿、朝帝及生母毕,必之后所问安,后闻履声辄喜。既嗣位,孝事两宫无间。

  《明实录》河南道御史王九仪言,巡抚江西曹大埜狎邪小人始进谏吉与张居正深结相纳。是时居正为次相,欲去首相高拱招邀南北言官论拱迄无应者,乃嗾大埜劾拱十大不忠比之秦桧严嵩……曹大埜冠带闲住。

  《万历野获编》嘉靖间分宜当国,而高新郑为史官,候于私宅,时江西乡兖求谒者旅集,及分宜延客入,皆鞠躬屏气,高因大笑,分宜问故,高对云:“适见君出,而诸君肃谒,忆得韩昌黎《斗鸡行》二句云: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待。”严闻之亦为破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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