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

城墙上悬挂着一排尸首，寒鸦啃食过后，好些地方只剩怖人的森森白骨。

陆楚英胃下翻涌，那是她的爹娘兄嫂，还有刚满五岁的侄儿。

寒风卷着风沙，如刀子般刮破陆楚英的每一寸肌肤，漫天的悲凉席卷而来，她死死瞪着马上的顾清朗，怒吼，“为什么？”

她满心欢喜地嫁给他，他却屠了陆家满门。

究竟是为什么？

顾清朗浓眉紧皱，骑马往陆楚英那去，深不见底的黑眸掀出一丝怒意，“你为何不在京都待着？”

“你先回答我，为何要诛我陆家满门？又为何要让他们暴尸于城墙？”陆楚英拔出佩剑，直指顾清朗，“纵使你不爱我，我们陆家也不曾愧对于你。顾清朗，我以为水滴能穿石，原来是我错了。你就没有心！”

二人一高一低，陆楚英奔波多日，刚又被马翻倒地上，发丝夹杂着黄沙，迎风乱舞。

拿剑的手颤颤发抖，却对准顾清朗的头颅不肯放下。

顾清朗的身后，涌来一群士兵，为首的是陆楚英父亲的副将汪达。

“都别动。”顾清朗回头看去，翻身下马，深吸一口气，“陆楚英，你们陆家造反谋逆是事实，我是按旨办事。而且我到西洲时，他们……”

“他们如何？”陆楚英的怒吼打断了顾清朗的话，“我父亲是耿直，但他忠君爱国，为了镇守西洲，落了一身的伤，还瞎了一只眼。我大哥被俘虏半年，受尽折磨，也没叛国卖敌。你说他们造反，人证物证呢？到底是奸臣当道，还是君王不仁不义？”

“陆楚英，你放肆！”顾清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呵呵。”

陆楚英仰天大笑，“我陆家全族皆死，我又有什么好在意的？顾清朗，别为你自己狡辩了，若不是你带兵来的西洲，我父亲绝对不会开城门。就你带来的这些花拳绣腿，如何能攻得下西洲的城门？”

过去百年时间，不管是西洲铁骑，还是匈奴雄兵，在陆家的镇守下，西洲城从未被攻破过。

她轻蔑地扫视着顾清朗一群人，那些士兵颇为不忿，但顾清朗在前，没人敢动手，只是愤愤地让顾清朗快下令。

“陆楚英，我再说一次，如果你现在回京都，你还能活，不要再胡闹了。”半年前，顾清朗就让陆楚英禁足。

“胡闹？”陆楚英冷笑起来。

她陆家全族惨死，竟然说她胡闹？

看着仍旧没什么表情的顾清朗，陆楚英后悔自己看错了人。

一年前，顾清朗探花游街，面如冠玉，如芝如兰……陆楚英所会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她对顾清朗的心动。

当赐婚的旨意到陆家时，陆楚英是美梦成真，不再舞枪弄棒，而是笨手笨脚地学习世家礼仪。

她沉浸在喜悦中，并没注意到爹娘眼里的担忧。

阿娘曾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楚英啊，你自幼长在西洲，爹娘从不曾拘束过你。你喜欢骑马练武，不爱琴棋书画，我们也由着你。在西洲，你可以是草原上自由的风，随性的马儿，我们只要你快活便好。你才去京都一会儿，不懂世家门阀的繁文缛节，束手束脚的规矩也会让你不快乐的。你可要想清楚，顾清朗或许是个良人，但京都并不适合你。”

顿了顿，阿娘的眼眶渐渐红了，“你阿爹说了，若你不愿意，他就是不当这个大将军，也要去退了这门婚事。”

当时的陆楚英，满心满眼都是顾清朗，她告诉阿娘，“我愿意嫁给顾清朗，就算有些磨合，我也会努力的。阿娘不是与我说过，人就一辈子，得像风一样自由。我想试一试，如果顾清朗真的不喜欢我，我再回西洲，到时候阿娘可不许嫌弃我。”

阿娘搂着她说怎么可能。

从那之后，家中给她请了女夫子，阿娘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给她当嫁妆。

哥哥们总打趣她是不是着急嫁人，每次她学规矩，他们都会来捣乱，兄妹三人用不了多久，便会打成一团。

她知道，他们是不舍得她远嫁。

但这是皇上的赐婚，就算她没见过顾清朗，也是要嫁的。父亲镇守西洲大半辈子，哪能因她而抗旨啊。

她竭尽全力地去学当世家妇，可是嫁到顾家后，新婚夜里，顾清朗却一直没出现。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可婆母总是挑剔，她告诉自己日久见人心，尽心伺候婆母，忍下一切委屈。

就算府里开始有人传起流言，她也选择相信顾清朗。

直到顾清朗带着身怀六甲的柳扶茵到她屋里，小心翼翼地让她给柳扶茵一个名分时，她才知道，顾清朗不是没有心，只是对她一个人铁石心肠。

陆楚英不肯答应，进宫请旨和离，却被皇上训斥善妒，骂她爹娘教女无方。她反驳不是这样，但被赶来的顾清朗按住肩膀。

她不明白，明明犯错的是顾清朗，为何被骂的是她？

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皇上赐婚的目的，陆楚英消停了下来。

丫鬟想给陆家写信，被她拦了下来。

她变得寡言少语，每日只在院子里练武，直到柳扶茵来说顾清朗带兵去了西洲。

陆楚英的眼眶早已湿红，她的阿娘，正被吊在城墙上，寒鸦啃食过后，只剩下白骨与破碎的衣裙。

他们陆家满门忠烈，竟要受此大辱，再去看顾清朗时，陆楚英握紧手中的剑。

“大人小心！”

有士兵拉开顾清朗。

陆楚英的剑只划破顾清朗的右脸，很可惜，没有杀了他。

士兵们纷涌而来，人群里有人下令，“谁能杀了陆楚英，赏金百两！”

“正好，让你们给我爹娘陪葬！”陆楚英手起剑落，一剑封喉杀了两人，滚烫的鲜血喷了她满脸。

她化身为杀神，一路前进，她要到城墙下，为她的阿爹阿娘收尸。

陆楚英杀疯了，在她身后，倒下数十人，那些士兵们怕了，即使是百两黄金，也诱惑不到他们。

直到城墙下，陆楚英仰头时，一行眼泪顺势滑下，只听“咻”的几声，她挥剑去挡。

同时，耳边响起顾清朗的喊声，“不要放箭！”

可他喊得太迟，无数羽箭落天而下，等他再去看陆楚英时，陆楚英的胸口、胳膊......共中十余箭。

而地上被陆楚英斩断的箭矢更多！

“噗！”陆楚英以剑为支撑，又缓缓站起，她的目光略过顾清朗，坚毅地望向城墙，“爹，娘，女儿来替你们......收......”

她才往前走一步，膝盖又中两箭，踉跄摔倒在地。但她仍不放弃，手掌撑着向前爬去，“女儿来......”

“咻。”

一支羽箭穿喉而过，陆楚英彻底不动了。

顾清朗垂眸看去，不解取代了怒意，薄唇微微发颤。

在他头顶，寒鸦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