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二审的裁定。我上诉了,能够减个半年最理想。”他说。
从判决书上的案情简介来看,这是一个非常简单而典型的寻衅滋事造成重伤后果的案件,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赵云的一个朋友那天晚上在酒吧里喝了酒,出来以后在停车场和另一个年轻人碰撞了一下,年轻人跑回酒吧喊了三个人出来,敌众我寡,单枪匹马的赵云朋友被揍了一顿。
吃了眼前亏的朋友打电话向赵云求援,于是,赵云一支穿云箭,约了五六个人火速赶到现场,等他们赶到时,几个助拳的家伙已经走了,只留下事主为了感谢江湖助拳,正在酒吧里买单,赵云朋友带领众人冲上去一顿拳打脚踢,将那个人打倒在地,这个时候,赵云约过来的其中一个小子,拔出身上的匕首,往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事主的胸前捅了两刀,刀尖触及肺叶,造成气胸,法医的伤情鉴定理所当然是重伤。
赵云被判三年六个月的有期徒刑。
从我的眼光看,召集人员,携带凶器,这种判决有人情的成分,但是在法律框架之内。
这份判决书真正让我感兴趣的不是过程,而是判决书上引用的一段耐人寻味的口供,审讯人员问到带匕首的小子:“匕首是怎么带过去的?”
带匕首的小子答:“是赵云让我带的。”
问:“赵云怎么说的?”
答:“他说带过去,给那个人两刀。”
审讯人员问赵云:”匕首是你让人带去的?”
答:“我没有。”
问:“当时你说了些什么话?”
答:“我让他过去看一下,如果喝醉了就帮他把车开回来。”
判决书上写,因为是单一证据,所以无法认定带匕首和刺两刀是赵云的意思。
我把判决书还给赵云,问他:“你的那位朋友是个富二代吧?”
赵云惊讶地张大嘴巴看着我:“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瞎猜的。”我冲他卖了个关子。
这是他们的江湖。
赵云冲我竖起大拇指。
那两刀究竟是不是赵云唆使的,跟现在的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想追问。因为他关照了我,所以,我们之间只有友谊,没有对立。
我们像朋友一般的聊着天,我给他讲一些关于旅行方面的趣闻轶事,他听得津津有味,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墙上又是一阵铃声大作,我瞟了一眼挂钟,正好指到了一点,这是二级静坐的下午时间。
所有人开始继续静坐。
实际上我比较喜欢静坐的环境,没有吵闹,我想刚好利用这个时间整理一下思绪。突然听到门口又有人喊我的名字,有了上午的教训,我立即应答了一声:“到,警官!”
我为自己的反应敏捷微微得意。我从床板跳到过道上,抬头一看,门口站着是王队。
我将双手从门洞里伸出去,他将手铐挂在我的手腕上,说:“不用铐进去,给监控看到有就可以了,开来开去麻烦。”
为了防止手铐掉下来,我抬着小臂,手心捏着铐齿的一头,走出铁门。
王队的办公室在五幢右侧走廊的中部,离318室只有几步远,房间内狭窄潮湿,大约只有九个平方,除了一张办公桌,还有就是对面给犯人坐的、浇铸在混凝土里铁板凳,除了这两样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东西。
我在他的对面坐下来。
白天的他看上去比昨天晚上显得苍老,眼角边都是皱纹,脸上有黑色的斑点,气色不是很好。从他的警衔来看,工作时间至少有25年。
他看我左顾右盼的样子,微笑着说:“这个房子以前是监室里在押犯犯的吸烟室,那几年还允许吸烟,不准吸烟以后,就改建成了民警办公室,只能将就。怎么样?昨天晚上睡得还好吗?”
我感谢了他的关照。他摆摆手,意思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看得出来他并不想谈我的案件,因为这与他无关,他的工作任务是保证我在押期间的安全。
我们聊了一通警察内部人员共同关心的话题,比如职称,补助,年休假等,总体上大致都差不多少,我明白这些东西与我已经没有多少关系,但共同的话题可以拉近两个人的距离。他的这种同事般的闲聊,治愈了上午猴子对我喝斥造成的隐隐刺痛。
他问了一下我的家庭情况,简单的做了一份笔录让我签字,新犯入监必须谈话,这是他的工作,在我签字的时候他轻轻地说:“我们都是基层出身,你在这里有什么需求可以告诉我,原则内的,能解决我都帮你。想看什么书,你可以开个书单给我,看守所里有个图书馆,我给你去找。”
我再一次深深地表示了感谢。
最后他用商量的口气跟我说:“赵云两个月之内,上诉的裁定就会下来,到时候你顶他的值日,协助我一起管理一下318室的秩序。没什么要求,平平安安就好。你知道,看守所就怕有事情。”
作为他对我关照的报答,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见谈话即将结束,我对他说:“我想告诉妻子,让她给我请一位律师,尽早安排会见。”
他在文件夹里找出一本登记簿,我打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犯人们往外打的电话号码,以及五花八门的转告内容。
他说:“现在要求严格,所有打给在押人员家属的电话,由看守所安排专职人员统一往外打。”
已经足够了,我与他素昧平生,他已经在他的安全边际之内,出手帮了我,我不能不识好歹。况且,对于敏感性比较强的人来说,我涉黑的罪名足以让他们退避三舍。
我找到一张空白页,写上了妻子的号码,内容标注上:“请律师速会见。”
他说专门负责打电话的人会将这个内容告诉我的妻子。
眼下对于我来说,和家里建立联系是当务之急。
我们继续聊了些家常。
我从王队的办公室回到笼子里的时候,是下午两点三十分。
犯人们刚刚结束二级静坐,正在对面铁门外的场地里快活地放风,他们有的坐在小凳子上,有的靠墙站着,看着水池边三个刚把自己脱得光溜溜准备洗澡的家伙。和上午相比,下午的水温高了几度,即便如此,在这种气温下洗冷水浴,需要一定的勇气。
一阵冷风刮来,三个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站在三米以外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犯人们比较着三个人裆部玩意儿的大小,开着野外丛林般的玩笑。
另一个不甘寂寞的家伙,拿起笼箱的盖子,撅着屁股给三位使劲的打扇,这更引发了边上人的一阵阵哄笑,在笑声的鼓励下,这湖南的小个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扇得更来劲了。然而他没有高兴多久,就被巡逻经过的人员抓个正着。
由于违反了监规中“不准嬉闹”这一条,他被巡逻人员责罚面壁思过到放风结束。
看着他面朝墙壁,老老实实站在那里的样子,其他人更是笑得前俯后仰。
这一刻,所有人都觉得坐牢好像没有那么难过了。
欢愉是短暂的,三点三十,放风场关闭,我们回到笼子。二十分钟过去,二级静坐铃声再次响起。
下午的第二次静坐一直延续到五点结束,接下来就是准备吃饭的时间。
早春和冬天没有区别,吃完晚饭,六点刚过天就黑了,和八万预料的一样,晚餐是三菜一汤,白菜叶子飘在清水里,间或还有一截的小葱。犯人们各自施展神通,花生米豆腐乳榨菜,而我是两手空空。八万拿出了他中午装在塑料罐子里的豆腐递给我,浸润了油辣子的冷豆腐,果然别有一番滋味,我感觉比中午的肉菜都还要下饭。
晚饭过后犯人们照例在床板上散步,一圈又一圈。
期间,洗碗的和一个撒尿的发生了口角,洗碗的指责撒尿的为什么不蹲下来,撒尿的说你离着两米远怎么也溅不到你那里。
由于刚刚吃完饭,人心里没有那么多的怨气,两个人拌几句嘴后又握手言和。
七点一到,新闻联播,照例是一级静坐半小时,赵云再次提醒我,监控屏幕的那头有人盯着笼子里的一举一动,尤其以老金为最,任何的小动作都会带来加坐十五分钟或者半个小时一级静坐的风险。
此刻我是嫌犯,我和他们一样都要承担这个风险,我不清楚如果赵云知道我以前的身份,会不会马上翻脸。
九点开铺,被罩打开,抬出被褥,大多数人坐在被窝里看书或者看电视,我早早脱了衣服躺下来,闭上了眼睛,不是为了睡觉,只是为了将自己与眼前的世界隔绝开来。
我仔细回顾了一下自己这二十四小时的全部经历,感觉长得好像一个世纪。
我得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凡事往好的方面想。
总体上来讲,我今天的运气不能算坏,再乐观一点,可以说非常好。首先我刚进来的时候就遇到了同情我的王队,我没有睡在卫生间,第二,我已经被提拔为笼头的接班人,第三,我居然在第一天吃到了肉菜。这三个好兆头共同地预示着未来差不了哪里去。
我要静下心来,先将时间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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